阿旺没看到纪砚清下来, 多少还是有点失望。她能有改变现状的勇气、底气和看得见的将来,几乎全是靠纪砚清的帮助,不跟她说一声“谢谢”,她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翟忍冬:“她不在乎这些。”
阿旺失落地点了点头, 向翟忍冬送出事先准备好的礼物, 感谢她这些年对自己的好。
翟忍冬也是一样, 不管阿旺说到哪儿都是一副淡淡的神情、语气, 不怎么在乎。
两人坐在炉边聊了近一个小时, 翟忍冬起身送阿旺一家离开。
再进来的时候,黎婧说:“老板,吃午饭了, 叫下纪老师!”
翟忍冬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转身上楼。
阁楼里还是翟忍冬离开时的样子, 纪砚清端坐在电脑前, 桌上散着张成茂留下的宣传册和满是图形、文字的草稿纸。
听到开门声,纪砚清快速敲击键盘的双手停下, 抬头看向翟忍冬:“不声不响干什么去了?”
翟忍冬言简意赅说了阿旺的事。
纪砚清:“主要还是她命里有这个转折,没有的, 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纪砚清的嗓音不高。
话一说完,翟忍冬没有马上接, 阁楼里显得静。
纪砚清用睫毛膏仔细刷过又定了型的浓密睫毛垂了半秒, 立刻抬起来, 神色如常地在其中一份宣传册上轻点, 说:“县里的景区有高山蹦极?”
翟忍冬曲腿靠在墙边:“嗯。”
纪砚清:“看起来很刺激,改天带我去玩一次?”
说话的纪砚清一瞬不瞬注视着翟忍冬。她的性格似乎是改变不了了, 听到什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饶是这样, 纪砚清还是先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否定,才听见她说:“好。”
纪砚清点在宣传册上的手指控制不住抠紧。
从不扫兴的翟老板为什么会犹豫呢?
蹦极而已,不危险,不费力,只是有一些刺激而已——对心脏。
这谁都知道,所以她才会故意问起。
现在和预料的一样,看到了翟老板的否定。
这个否定会是对谁?
纪砚清说:“医生说你的身体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完全恢复,看来这次只能我玩,你看着了。”
翟忍冬:“蹦极没什么运动量,不影响。”
“好像是。”纪砚清挑挑眉,说:“你真就一点不怕?”
翟忍冬:“没有安全绳的悬崖都走过了。”
纪砚清:“不愧是翟老板。”
这么一点刺激不在话下,她的心脏应该很健康。
啊,对了,她才刚从市医院回来,出院前的检查是她一项一项陪着做的,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她刚刚的否定应该不是对她自己。
剩下的……
纪砚清松开手指,抹了抹宣传册上的图片:“你觉得我行吗?”
翟忍冬弯腰捡笔的动作顿住。
纪砚清看到这幕眼眶紧缩,翟忍冬一动,她也立刻笑出一声,重新开始敲击键盘:“这个问题没意义。蹦极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我现在没有,等把多出来的那块东西切掉了再说吧。”
“来得及,对吗?”纪砚清说。
说完她就后悔了。
翟忍冬只是查了一些心脏病的信息而已,查的是心脏癌症又怎么样,罕见、恶性又怎么样,和她之前的体检结果完全不一样,她只是一个良性的小疙瘩,影响不大,她怕什么?问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图什么?明知道她害怕,还这么套她的话干什么?刚才自己否定自己的提问,不是做的很好,为什么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纪砚清对自己的不理性愤怒又生气,她用力咬了一下牙,把所有多余的情绪咽下去,迅速补救:“这个项目看起来还挺危险的,很难不让人担心它哪天突然就会被举报到停止运营。”
翟忍冬捡到笔,直起身体一动不动地看着纪砚清。
半晌,没等到回答的纪砚清抬眼,翟忍冬垂眸,说:“不会。这个项目已经安全运营五六年了,没出过事。”
纪砚清笑笑:“那就好。”
说话间,翟忍冬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接听:“马上。”然后挂上电话,对纪砚清说:“吃午饭了。”
“这么快。”纪砚清看了眼时间,不禁感叹,“看来今天的工作量完不成了。”
纪砚清说:“电脑明天再借我一天。”
翟忍冬:“嗯。”
纪砚清保存文件,待机电脑,和翟忍冬下楼。
江闻已经被小丁叫下来了,几人吃着饭闲聊。
江闻对翟忍冬说:“邱明德的案子后天开庭,你能去?”
翟忍冬话没出口被纪砚清截住:“她一个病号,你叫她去干什么?”
江闻无语:“不是我叫她去,是你女朋友,你大老板提前给我发微信,让我到时叫着她。”
纪砚清转头看向翟忍冬:“你想去?”
翟忍冬没否认:“小邱急躁,可能会沉不住气。”
纪砚清想了想:“你好好在店里休息,我去。别看我,这事没得商量。”
纪砚清一锤子定音,隔天又忙了一天,次日一早和江闻出发去县法院。
邱明德的案子是非公开审理,纪砚清不能旁听。这是江闻在路上告诉她的,她觉得,刚刚好。
到法院后,江闻对纪砚清说:“你在附近找个地方歇着,我们这儿的时间不会太短。”
纪砚清“嗯”一声,叮嘱小邱:“不要急,不要发火,相信江闻。”
小邱:“知道了。”
纪砚清抬抬下巴,示意小邱跟江闻进去。
纪砚清站在车边目送她们到看不见后转身上车,导航“县医院”。
她去那儿没什么特别的事。
真没有。
就是最近越来越嗜睡,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频繁,想去确认一下那个小疙瘩有没有长大而已。
没什么要紧的。
纪砚清很平静地说服着自己,油门无意识越踩越重。
另一边的翟忍冬已经把车停在了冰川下,帮她把雪地摩托拖过来的乔吉看了眼她左臂,担心地说:“现在这天气,正常人进去都走不远,你确定能行?”
翟忍冬:“我不走远。”
翟忍冬把运动摄像机卡在车头上,说:“就在山腰拍几段。”
乔吉见翟忍冬单手不方便,麻利地帮她固定摄像机:“拍这个干嘛?”
翟忍冬:“送人。”
乔吉:“什么人啊,非得现在送?”
翟忍冬跨坐上摩托,拉下护目镜说:“非得现在。”
话落,雪地摩托疾驰而去。
乔吉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意外状况发生才转身往翟忍冬车边走。他得在这儿一直等到翟忍冬下来,再把雪地摩托拖回去。
翟忍冬副驾有张纸,乔吉随手拿起来看了眼,脊背一片冰凉。
纸上是人目前能到的,冰川的完整线路,每一个重要节点翟忍冬都备注了拍摄内容,她明显是想进去,而且是一直走到头!
乔吉心惊胆颤地回头。
翟忍冬已经消失在了风雪里。
乔吉手发抖,手忙脚乱地想给救援队打电话。
不经意看到写在最下面的一行小字,乔吉高悬的心慢慢放下。
【不要让她哭
不要走远】
翟忍冬把纪砚清的话听进去了。
按照记忆画下那条线路之后,她想了很久,在一个完美的舞台和翟忍冬平安无事的天秤上衡量了很久,笃定纪砚清会选后者,那她就不能冒险,只能在山腰的安全区域拍一些素材给她去找灵感。
这些素材行就行,不行了……
翟忍冬只是搭在把手的左手忽然扶了一下,避开一个处深坑。
过坑时突如其来的颠簸累及手肘,她抿紧了嘴唇,下一秒,又拧动油门加速,试图借住外力拍摄出冰川深处的狂风暴雪。
效果比翟忍冬想象得好。
她把视频从摄像机里导出来,存进手机,开车往回赶。
到藏冬门口的时候,两对头发花白的夫妻快步走过来说:“你好,请问你是不是翟忍冬?”
翟忍冬推上车门:“是。”
其中一位女士的眼泪猝然滚落,踉跄着走过来,要给翟忍冬下跪。
翟忍冬单手扶住:“有话说话。”
女人老泪纵横:“警局的人说是你找到我女儿的,十年,快十年了,我们一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是你找到她,把她从冰川里带回来的,一块儿骨头都没有少。姑娘,谢谢你,谢谢你,没有你,我女儿这辈子都不能入土为安。”
“还有我儿子。”另一个女人哽咽着说。
翟忍冬明白了,这四个人是她从冰川里带回来的那对情侣的父母。
翟忍冬撤回手说:“举手之劳。”
还夹带有私心——积德行善,让母亲在那个她看不到的世界里过得好一点。
那一次还有情绪——气纪砚清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喊骆绪的名字。
那么不纯粹的一件善事,犯不着谢。
女孩儿母亲却说:“对我们来说恩德如山。”
“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无心工作,无心生活,整天浑浑噩噩地,就差一死。”
“姑娘,真的谢谢你。”
“谢谢。”
……
四人连番道谢。
翟忍冬回绝不了,只拒收了他们送的锦旗和钱,锁上车子往店里走。
走到门口,两个年轻女孩儿犹豫着上前,一人说:“你就是纪老师微博上说的那个忍冬,她的女朋友?”
“我们刚才听到你的名字了。”另一人补充。
翟忍冬推门的动作停住,想起纪砚清在市医院的交代:如果有一天有人跑去骂你,贬低你,你要和一开始怼我一样,淡定欠扁地跟他们说,‘我是她纪砚清这辈子求着也要在一起的人,管你看不看得上’,记得住?
翟忍冬虽然没上网细看,却也知道网上对她们的关系如果全都是正面声音,纪砚清不会这么交代,那今天来的,就未必是送祝福的。
翟忍冬说:“有问题?”
两个女孩儿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一开始不知道你是谁,天马行空各种乱猜,刚刚看清楚了!你配得上纪老师!你和纪老师一样好!”
“我们虽然不知道纪老师微博上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既然说是你一步一步带她回来的,就请你一定带她回到我们面前,多久我们都等!拜托!”
说话的女孩儿脸上是殷切真诚的期待。
翟忍冬看着她,良久,问:“你们接受她的作品有瑕疵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
两人对视一眼,说:“我们接受,纪老师也不会接受,这个问题不成立。”
翟忍冬握着车钥匙的手收紧,“嗯”了声,推门进来。黎婧和她打招呼,她像是没听见一样,一言不发地上楼洗漱,换衣服,坐在床边看了很久的冰川视频,切出来给纪砚清发微信。
翟忍冬:【怎么样?】
纪砚清刚从医院出来,站在路边的垃圾桶前,手里捏着一叠报告纸,一袋药。她习惯性去口袋里找打火机,里里外外摸了遍都没摸到的时候才想起来打火机已经给翟忍冬了。
纪砚清抽出手,失心一样站了好几秒,把报告纸一张一张撕了扔进垃圾桶,然后去拆药。
拆一盒扔一盒。
拆到倒数第二盒的时候,手指轻颤,取出来一片闻了闻。
和那晚从山羊岭的河边回去,翟忍冬给她的“预防发烧”的药味道一样。
她当时是傻了么?
竟然真觉得发烧和感冒一样,可以预防。
这么明显的常识错误。
纪砚清攥紧手。小小一片药在手心里没什么存在感,她却觉得棱角生硬,硌得手心发疼。彻底攥不住的时候,她把药倒进嘴里吞下去,大步往车边走。
走了二十多分钟没看到车,纪砚清步子猛地顿住,后知后觉自己走错了方向。她茫然地站在冷风里,肩膀沉得像是压了两座山,重得她忍不住弯腰、喘息。
蓦地手机响起,纪砚清浑身一激灵,迅速把正在模糊视线的水光逼回去,大步往回折。
半小时后上了车,她冷静镇定地点火,把空调拧到最大,系上安全带,才拿出手机查看。
就是翟忍冬发来的那条微信——“怎么样”。
短短三个字,纪砚清读了将近五分钟,点开键盘回复:【有江闻在,不会有任何意外。】
“对方正在输入…”
翟忍冬:【什么时候回来?】
纪砚清:【怎么,想我了?】
翟忍冬:【嗯。】
翟忍冬:【今天你粉丝来店里了,说我配得上你,你在医院教我的那句话应该用不上。】
纪砚清:【啧,牙尖嘴利的翟老板没机会发挥了。】
翟忍冬:【晚上回来,送你个东西。】
纪砚清:【什么东西?】
翟忍冬:【惊喜。】
纪砚清:【不透露?】
翟忍冬:【不透露。】
纪砚清:【看来我只能尽快回去。】
翟忍冬:【我等你。】
我等你。
对热恋中的情侣来说,这三个字带来的情绪价值应该是喜悦、期待和满足,纪砚清却忽然握紧手机,泪湿眼眶,胸腔里充斥着愤怒、不甘和迷茫。她点在键盘上的手指抬了又落,落了又抬,最终只是回复了一个什么情绪都没有透露的表情:【/OK】
翟忍冬静静地看着。
很久,拿起九斗柜上的打火机下楼。
“又出去?”黎婧瞪眼睛说。
翟忍冬和早上出门一样,还是那句话:“不要告诉纪砚清。”
黎婧:“知道知道,你要给纪老师准备惊喜么。这回出去多久?”
翟忍冬:“二十分钟。”
就买个东西。
任姐听到翟忍冬要烟,无不惊讶地说:“你竟然抽烟??”
翟忍冬:“嗯。”
任姐耐着性子劝说:“我家那个就是抽烟抽没的,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翟忍冬:“不常抽,就是……”
翟忍冬顿了顿,说:“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抽一根提提神。”
任姐:“还有你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
翟忍冬:“有。第二次。”
任姐:“姐能不能帮你?”
翟忍冬扫码付钱,说:“不能。”
翟忍冬从任姐的杂货铺出来,一路往东开。
出了镇子到第一次忍不住向纪砚清透露爱意的铁轨,翟忍冬靠边停车,站在冷风里抽烟。
一根接着一根。
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得平静,夹着烟的手却在抖,手背上青紫一片。
翟忍冬像是没有发现,一直抽到天色开始变暗的时候,把满地的烟蒂踩进雪里,嚼了口香糖,用雪洗了手,抹了香气浓郁的护手霜,往回走。
她前脚停车,江闻和纪砚清后脚就到了。
翟忍冬在纪砚清下车之前,把车钥匙装进口袋,问江闻:“怎么样?”
江闻:“一切尽在掌握。”
翟忍冬应一声,看向纪砚清:“进去再说。”
纪砚清:“空调吹了一路,燥得慌,陪我在外面站会儿。”
江闻一听这话,立马识趣地走人。
纪砚清绕到车子另一侧的视觉死角靠着。翟忍冬紧随其后,靠在她旁边。
今天的天更沉,压抑的灰色密不透风。
纪砚清靠了一会儿,忽然说:“陪我抽根烟。”
翟忍冬装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打火机。
纪砚清偏头瞧她:“别说没有,我闻到你身上的烟味了。”
翟忍冬:“不是什么好烟,以前没抽过的话……”
“抽过。”纪砚清打断,“被你逼得承认喜欢你,却不知道你和辛明萱没关系,左右为难的时候抽过。”
纪砚清笑望着翟忍冬说:“放心吧,有经验,再劣质的也能抽下去。”
翟忍冬不语。
纪砚清直接去她口袋里找,找到了敲出来一根怼她嘴边说:“你先抽,我要和辛明萱一样,在你嘴边点。”
翟忍冬张开嘴咬住,很钝地眨了一下眼睛,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
“咔。”
灰蒙蒙的天光里亮起一束蓝色的火焰。
火焰烧着零零散散落下来雪,却看不到爆裂的火星。
翟忍冬吸一口烟进肺里。纪砚清咬着烟凑在她嘴边。
烟纸薄,烟叶易燃。
纪砚清只一下就点着了,快得她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笑了笑,离开翟忍冬靠回去。
烟味在空气里散开,来不及窜入鼻腔就会被大风吹散。
纪砚清忽然想起来似得说:“惊喜呢?”
翟忍冬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视频说:“找人帮忙拍了几段冰川的视频,看看有没有用。”
纪砚清眼睛亮了一瞬,迅速接过手机。
视频有两个小时,很长。
纪砚清只看一会儿就把手机还给了翟忍冬。
翟忍冬问:“能不能用?”
纪砚清:“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翟忍冬:“真话。”
纪砚清说:“先不内容太表面,根本没拍出来你之前说的那种孕育和死亡的矛盾感,就是拍出来了,我也未必能透过别人的视角,真正了解这个地方。人的思维是有差异的,拍的人觉得是重点的,在我这里未必有用,除非她完全了解我,了解我的舞蹈。”
纪砚清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看着前方通向镇子的那条路。
三个月前,她就是从那条路上过来的,磕磕绊绊,愤怒空茫。
来了之后遇到翟忍冬,什么都不一样了。
真的爱她。
想和她一起去一次冰川,顺利完成歌舞剧里和她有关的部分,带着她的人、和她有关的舞一起走到人前,大大方方地说一句:“我爱她,很爱很爱。”
只是,五六月啊……
纪砚清夹着烟,手指在烟身上轻点,说:“大老板,五月我还能和你一起去冰川吗?”
翟忍冬一直咬在嘴里没动的烟晃了一下,积攒的一短截烟灰被风折断,落在她衣袖上。
纪砚清抬手帮她拍掉,说:“去不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