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清收拾好下来的时候, 没在一楼看见翟忍冬。
说好的下来烤火呢?
纪砚清抱着胳膊站在炉边打量片刻,问被刘姐投喂结束,打着饱嗝从厨房里出来的小丁:“你们老板呢?”
小丁探头看一眼,指着外面说:“屋檐下头。”
纪砚清转头看到窗边露出来的半个人影, 皱起了眉头。
最近镇上的天气很差, 一天到晚灰蒙蒙的, 大风不停, 随时要降温下雪。
翟忍冬一个里外全是伤的病号, 没有一点爱自己的自觉。
纪砚清垂手往出走。
墙边,翟忍冬听到开门声一动没动。
纪砚清顺着她的视线抬头。
天上除了黑压压的云,还有什么好看的?
纪砚清走到翟忍冬跟前站定, 抬手碰了碰她的脸。
凉得跟冰棍一样。
纪砚清立时冷了脸,另一只手也抬起来, 捂着翟忍冬的脸说:“一回来就放飞, 我是不是该去镇医院给你申请个床位,多关你几天?”
纪砚清刚洗过澡, 手还很热。
翟忍冬不知道是舒服得,还是眼睛不好, 看东西久了习惯性闭一会儿,纪砚清手捂上来的时候, 她阖上了眼睛, 说:“黎婧太吵了, 待里面烦。”
纪砚清偏头, 面无表情地看向柜台后面的黎婧。黎婧隔着玻璃都感觉到脊背猛地一凉,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黎婧怂怂地跑了。
纪砚清收回视线看向已经睁开眼睛的翟忍冬。她的瞳孔黑得纯粹, 情绪淡得可怜,让不熟的人觉得危险, 熟了么,像极端偏心的镜子,只倒映愿意正眼瞧的那个人。
纪砚清看着那里面的自己,玩心一上来,用手掌挤压着翟忍冬的脸说:“刚在看什么?”
翟忍冬:“没什么。”
纪砚清:“没什么,我开门出来的时候,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翟忍冬:“走神。”
纪砚清:“现在回来了?”
翟忍冬的嘴被纪砚清挤的嘟起来,没吭声。
纪砚清心知这种情况下发出来的声音含混不清,会有些嗲,不符合翟老板的人设,偏就是要恶趣味地找茬:“哑巴了?”
翟忍冬看着她,淡定地说:“肥(回)来了。”
果然。
“哈哈哈。”纪砚清乐不可支地揉着翟忍冬脸说:“怎么能这么可爱?嗯?翟老板,你现在为什么这么可爱?”
纪砚清说着低头吻在翟忍冬唇上,只是碰一下就迅速离开,很快又低头过去,像在玩。
街上偶尔有人经过看她们一眼。
两人置若罔闻。
玩够了,纪砚清松开翟忍冬,看着她脸上被挤压出来的红晕说:“没事别往冷风里站,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折腾不起。后面黎婧再骚扰你,跟我说一声,我处理。”
说曹操曹操到,黎婧好奇地趴在门口问:“处理什么?”
纪砚清转头看向黎婧:“你。”
黎婧扒住门板,眼神警惕:“我干嘛了,要处理我?”
纪砚清:“你现在想干嘛?”
黎婧龇牙:“发出一则友情提示:纪老师你的房子前阵子就到期了,我自作主张把你并到我老板那儿了,没问题吧?”
纪砚清挑眉:“没问题。”
黎婧:“那麻烦尽快搬走,我要给你房间进人挣钱!挣钱!”
黎婧说完摔上门,大声吐槽:“一个个的,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就会浪费!”
纪砚清:“……”
纪砚清静默半晌,转回来看着翟忍冬说:“你是怎么受得了她的?”
一惊一乍就算了,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老板、老板娘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怼。
翟忍冬说:“受不了了,在等你处理。”
纪砚清瞥翟忍冬一眼,轻笑:“顺杆子爬挺快。”
纪砚清扭身往里走。
走到门口,心口没来由的一阵绞痛,纪砚清步子顿住。
翟忍冬问:“怎么了?”
纪砚清胸腔里憋着口气,等那阵不适过去了,才说:“还记不记得之前和你说我有点小毛病?”
翟忍冬睫毛微动,说:“记得。”
纪砚清笑了声,抬起手按在胸口:“这儿的毛病,长了个东西,切掉就行了。”
翟忍冬:“嗯。”
纪砚清佯装惊讶:“心脏上的毛病,你反应这么平淡?”
翟忍冬:“你说了,能克服。”
纪砚清笑一笑就点了头:“对,能克服。”
她本身就没打算吓翟忍冬。
这位老板为她受的罪已经够多了,往后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才是她对着她手机里那片“流星”求的。
纪砚清说:“我办入住的时候,给你留了个春天的期限,就是打算那会儿去做手术。现在你身体不好,我决定缓一缓,照顾你到能自由活动了,让你陪着我去,替我签字。所以翟老板,你现在责任重大,确定还要有事没事跑冷风里吹着?”
话落,冷风猝不及防拍过来,把翟忍冬的碎发拍了满脸。
纪砚清立刻拉她到自己旁边,替她挡着风,神情戏谑:“看吧,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
“老天爷有没有告诉你们再不进来吃饭,就把你们那份拿去喂猪了?”黎婧神出鬼没地趴在门缝里说,幽幽地,纪砚清被吓了一跳,推门就想处理她。
手抬到一半,忽然翟忍冬握住。
有点紧。
纪砚清低头看了眼。
翟忍冬说:“真让我跟着?”
没头没尾的话。
纪砚清:“什么跟着?”
翟忍冬:“跟你去医院。”
纪砚清:“废话。都认识这么久了,你就没发现我有点泪失禁体质?做手术这么大的事,万一我怕了,你又不在,我找谁哭去?”
翟忍冬像是本能一样“嗯”了声,看着纪砚清,片刻,说:“说好了。”
纪砚清好笑,这么婆婆妈妈也太不翟老板了。转念想到什么,她心头一紧,反握住翟忍冬的手说:“面上淡定,心里是不是还是有点害怕?”
翟忍冬的头发在脸上乱飞。
纪砚清抬手帮她拨开,然后微偏着头,仔细帮她夹到耳后,顺手抚着她鬓角被吹乱的发丝。
“没有。”翟忍冬说。
纪砚清还抚在翟忍冬鬓角的手指顿住,抬眼看她。
这话是骗鬼呢。
14岁到35岁,那么多年的惦记,那么重的情分,换成普通人都要慌一慌,何况翟忍冬这种把所有的疯狂、愤怒、脾气全压在一个人身上的人。
她的“没有”只是能忍。
纪砚清百分百确定。
纪砚清手垂下来,指关节抵了一下翟忍冬的下颌:“说好了。”
纪砚清:“我打算谷雨过了走,走的时候一定带着你。”
翟忍冬没再说话,被纪砚清拉着进来店里吃饭。
她们前脚坐下,江闻后脚就搓着手推门进来。
乍一看到小丁直勾勾的眼神,江闻表情发僵。她真的怕了这个小画家了,深更半夜突然加她微信就算了,打过来的语音差点没把她吓个半死。
————
三天前。
小丁一加上江闻的微信,就给她打了个语音电话:“江律师,晚上好,我在给我们老板画本子。”
江闻晚上和人谈事,喝了点酒,拖着嗓子问:“什么本子?”
小丁说:“谈恋爱的本子,放在以前叫春宫图。”
江闻一愣,酒都让小丁给吓醒了:“你没事画这东西干嘛?你老板名花有主,你别惦记她!”
小丁:“没惦记她。”
“那你画这东西干嘛?”
“我们老板没谈过恋爱,性生活经验为零,我担心她在纪老师那儿吃亏。”
小丁补充:“不是说纪老师会欺负我老板,就是,纪老师之前问我要过一些图,看完之后,她还是比较喜欢做上位者,但是,那个,图还挺难的,我得教教我们老板怎么配合。”
江闻听得头大,让小丁说重点。
小丁:“我刚才画完一看,主角是你的脸。”
江闻:“???”
小丁:“我的职业素养很不错的,从来不会把三次元的脸带进图里。”
江闻:“所以,我,的,脸,是怎么回事?”
小丁那边静了两秒,说:“我可能也有点看上你了,刚才画的时候,我脑子里想象的SP对象是你。”
江闻:“SP什么玩意?”
小丁:“spank,打屁股。你跪着,我打你。”
江闻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半天没捡得起来。
————
自那之后,江闻一看到、听到“丁”字儿就头皮发麻。
小丁却跟来了劲一样,有事没事就上微信撩拨江闻,说话之单纯露骨,江闻那张老脸不知道在私下里红了多少回。她要不是还有事儿,打死都不想再来这个地方。
江闻表面镇定地避开小丁的注视,往里走。
纪砚清问:“律所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江闻:“处理不完。”
纪砚清:“那你怎么跑回来了?”
江闻:“邱明德的案子快开庭了,提前过来准备。”
江闻在纪砚清旁边坐下,看了眼桌上的菜:“加我一个还够不够吃?”
纪砚清睨她:“专门挑着饭点过来的?”
江闻:“你当呢。吃过这里的菜之后,再吃什么都不得劲儿,就等这口。”
纪砚清哼笑:“付钱了吗?”
江闻:“从我的律师费里扣。今年你还没……”
江闻话到一半卡住。
小丁把自己的碗端过来放在江闻跟前说:“我吃过小灶了,不饿,你吃我的。”
江闻一听到小丁的声音,整个脑子里都在嗡嗡。
她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这么不经逗。
不是,她也没怎么逗啊,就口袋里摸了个橘子。
唉,说不清楚。
江闻如坐针毡地说:“不用了,我凑合吃几口菜就行。”
“吃饭哪儿能凑合。”刘姐端着个大瓷碗过来,说:“我刚炖的骨头,一人一块。”
黎婧两眼放光,撸起袖子就抢。不小心对上对面的翟忍冬,她良心一动,把刚拿起来的肉骨头放进翟忍冬碟子里,毕恭毕敬地说:“老板,你先。”
纪砚清看了眼翟忍冬刚拿起来的筷子:“你不是不吃肉骨头?”
黎婧抢答:“怎么可能!整个店里就属我老板小灶吃得多!”
纪砚清转头看向黎婧:“我怎么记得你老板看一眼就想吐?”
就在她来藏冬那晚,翟忍冬亲口说过这话,害得她当时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黑店。
黎婧想起这事儿,恍然大悟地摆了一下手:“嗨!那次是她尸体看多了,心理有阴影!”
纪砚清:“什么尸体?”
黎婧:“还没有被野兽吃完的动物尸体。”
“你还记得我因为一只斑头雁,给保护站打过电话不?”黎婧说。
纪砚清:“记得。”
黎婧:“我能就近找镇旁边的保护站,而不是找县城的林业部门,是因为我们这儿珍惜动物多,那死的肯定也多啊。都是人干的。”
黎婧叹口气说:“有人猎杀就得有人保护,不然迟早灭绝。这不就有了保护站。我们老板和保护站的人认识,有时候路过会给他们送点菜啊油啊,米面这些,来来去去的,碰见个血腥现场很正常。”
原来如此。
纪砚清偏头看着正在啃骨头的翟忍冬,说:“原来是被吓得。”
黎婧:“对,就是吓得!我们老板的胆子还不如小老鼠!嘎嘎嘎!”
昂?
这么小的胆子怎么走悬崖,过冰川,勇斗狼群棕熊小雪豹的?
黎婧纳闷。
翟忍冬被她刚那阵鸭子笑笑得抬起了头。
黎婧立马闭嘴坐回去装死。
纪砚清碰碰翟忍冬的肩膀,说:“空了带我去保护站转转。”
翟忍冬:“去那儿干什么?”
纪砚清:“题材不错,看能不能加到这次的歌舞剧里。加进去了,以后就不用你给他们送菜送油送米面。”
确实。
流量的红利可以涵盖方方面面。
纪砚清和翟忍冬都是说干就干的性格,第二天一早,翟忍冬就联系了保护站,和纪砚清开车过去。
保护站的人还在巡山,个把月才能回来,站里只有一个刚成年的小女孩儿——前队员的遗孤和几个守门的。
小女孩年纪小,但从小长在保护站,对这里的人和故事倒背如流,纪砚清和她一聊就是大半天。
结束的时候,纪砚清往队员冷冰冰的褥子下面压了点钱,出来找翟忍冬。她和昨天靠在窗边抬头看天的动作一样,正靠在车边看。
纪砚清觉得奇怪,她真不记得翟忍冬还有观察天象的爱好。
纪砚清戴上手套往过走。
半途手机忽然响起来,纪砚清顺手拿出来看了眼。
是白林。
纪砚清滑动接听:“白导。”
白林激动不已:“张局那台歌舞剧,您真打算做??”
纪砚清:“嗯,大致思路已经有了。”
白林:“太好了!这边我对接!您什么时候方便了,我带人过去找您聊聊!”
纪砚清:“月底之前随时。”
白林:“行!我马上去调人,最迟晚上给您答复!”
纪砚清:“不着急,我今天又有一个新想法,捋顺之后,我找个电脑整理整理,和之前的一起发给你。等你看过之后再聊,效率应该会更高。”
白林:“没问题!我上半年主要就盯这事儿了!”
纪砚清:“好,那回头细聊。”
两人寒暄片刻,挂了电话。
纪砚清把手机装进口袋,集中视线再看向车边的时候,翟忍冬却不在那儿了。
纪砚清皱了皱眉,往过走。
车子四周没有,车里也没有。
纪砚清看了眼前方的山坡,提步往过走。
翟忍冬竟然真的在下面。
纪砚清迎风拨了拨头发,问:“跑下面干什么去了?”
翟忍冬抬头:“等你来收情人节礼物。”
纪砚清一愣,快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2月14日。
今天竟然是情人节。
纪砚清无奈:“我忘了。”
最近她一门心思全在照顾翟忍冬和歌舞剧上,完全没留意这些琐碎事。
这可是她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
纪砚清头疼:“怎么办?现在带你去过还来得及吗?”
翟忍冬:“来得及。”
纪砚清立刻道:“说个地方。”
翟忍冬右脚微抬,点了一下地:“这里。”
纪砚清拉开视线打量,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山,脚下是灰扑扑的地,盖了一层白霜,除此之外,这里再没有什么特别。
纪砚清:“你确定?”
翟忍冬:“确定。”
纪砚清只好收起手机,顺着斜坡往下走。
坡有些陡,上面积雪未消。
纪砚清谨小慎微走到最后,还是没稳得住,摇晃着轻呼一声,本能伸开手臂稳定身体。
伸出去的手被翟忍冬握住,轻轻一拉,纪砚清便跌进了翟忍冬怀里。
即使翟忍冬现在只有一只手能动,依然可靠有力,充满了安全感。
纪砚清顺势靠着,搂住翟忍冬的腰,再次说:“这地方什么都没有,你确定要在这里过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
翟忍冬:“确定。”
纪砚清轻笑:“你还真是没有一点物欲追求。别人谈个恋爱红包鲜花,礼物不断,你就一群山一个人。”
翟忍冬:“还有一片看不到头的冰凌花。”
纪砚清:“嗯?冰凌花?”
翟忍冬单手抱着纪砚清转了个方向,让她背对山坡,说:“从我们脚下开始,抬头往前看。”
纪砚清不知道翟忍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聚焦到她们脚下,蓦地一震,浅色瞳孔里迅速泛起灿烂盛大的光。
这一秒,纪砚清才发现坡下是壮美无边的旷野,黑色的山离她们还很远很远,灰扑扑的地上盖的也不是霜,而是晶莹剔透的冰凌花,从她们脚下开始,随着一点一点抬起的视线,从局促的一片,猝然延伸到一望无际的远方——独立顽强,清冽迷人,生长在旷野里的,数不尽数看不到头的冰凌花。
这种纯自然馈赠的美太震撼了。
纪砚清不可思议地说:“你事先知道??”
翟忍冬:“嗯,但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纪砚清:“如果来了之后发现没有呢?”
翟忍冬松开纪砚清,后退一步,手伸进口袋又出来,说:“那就送你一朵林海雪莲。”
话落,翟忍冬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朵嫩黄色的小花。她说:“这个也是冰凌花。”
花开得正好,风一吹,晃了晃,要从翟忍冬手心里跌落。
纪砚清本能伸手挡住。
翟忍冬翻手,把花倒进纪砚清手心里,说:“情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