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翟忍冬的脊背撞上护栏。
护栏只起隔离作用, 没有固定在地面上。
翟忍冬和被她拉回来的郭大姐撞上去后跟着护栏一起向后摔,身体砸在坚硬的金属上。
一瞬间的疼痛袭来,翟忍冬抿了一下唇,立刻起身, 把失心一样神情呆滞的郭大姐背在背上, 对已经跑过来的小邱说:“把郭大姐的东西捡一捡, 那里面有她和女儿的合照。”
小邱眼里只有翟忍冬, 跟没听见她的话一样过来要看她的情况。
翟忍冬说:“去捡东西。”
越短的话越有分量。
小邱一顿, 咬着牙快步去捡东西。
翟忍冬避着车流,把郭大姐背到路边。
晚几步出来的警察立刻过来帮忙,后面还跟着一对年过半百的局促男女, 应该就是郭大姐女儿的养父母。
郭大姐靠在其中一位女警身上,两眼无神:“她为什么不见我?我是她妈, 我找了她八年, 八年啊……”
“我不信!”
郭大姐突然大喊,推开女警就要再次往马路上跑。
“我要去找她, 我不信她不想见我!就是他们反悔,不让她来!”
女警这次有防备, 眼疾手快地把郭大姐拉回来,大声道:“我们安排人去接了, 你很快就能见到她!”
郭大姐听不见似得疯狂往前扑, 嘴里反复说着她不信。
翟忍冬看了几秒, 抬手扯下围巾递给小邱。
小邱错愕:“你已经救了她一次了!”
翟忍冬转头看向小邱, 眼神和表情都很静:“拿还是不拿?”
小邱执拗得不肯接。
翟忍冬直接扔在地上。
翟忍冬今天围的围巾是刘姐给她打的,大红色。
郭大姐女儿被拐那天在过周岁宴, 也穿着大红色,这个色对郭大姐来说既是希望, 也是刺激,分情况。
眼下的情况显然是后者,所以翟忍冬不能围着。
翟忍冬快步往郭大姐旁边走。
郭大姐依旧回不了神,手抓在女警脸上,满是污垢的指甲里立刻有了血。
旁边的男警见此,直接拿出手铐,准备强行制服郭大姐。
翟忍冬在他们动手之前攥住郭大姐的左臂,另一手捏着肩膀,用寸劲儿往下一拖。
“咔。”
郭大姐脱臼的胳膊像是掉了一样挂在肩上,一刹那的剧痛让她定格,神情呆滞地看了翟忍冬很久,才像是有了意识一样,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痛哭着靠在翟忍冬身上。
旁边两个男警几乎看呆。
翟忍冬说:“习惯性脱臼。”
男警:“你就直接给卸下来了?!”
男警声音高得像呵斥。
翟忍冬抬眼从他脸上扫过,没说话。
习惯性脱臼是郭大姐自己告诉翟忍冬的。她找女儿八年,精神受尽折磨,很容易失控说出不该说的话,或者像今天这样回不了神,所以她很早就把习惯性脱臼的事告诉了翟忍冬,说如果有万一,脱臼的疼能让她清醒。她说自己现在可能丑可能老,但还是想保留着最起码的人样,不然女儿见到她也不敢认她。
翟忍冬今天照着她的话办了。
办完之后依旧攥着她那条胳膊,按摩上臂,移到下臂,缓缓上提,内旋,感觉到了轻微的弹跳。
翟忍冬把郭大姐已经复位了的胳膊放回去,说:“你女儿接来了。”
郭大姐一愣,迅速转身往过看。
一个和她有三分相似的女孩子站在警车旁边,眼神闪躲,浑身紧绷。
郭大姐一喜,抬脚就往过走。
女孩儿下意识往后退。
这一本能的反应让郭大姐如遭雷击,定在原地。
女警快步走到女孩儿面前,扶着她的脊背说:“别害怕,她是你亲生母亲。”
女孩儿咬唇不语。
男警说:“先进去。”
一行人三三两两往警局里走。
翟忍冬余光扫了眼已经把她的围巾捡起来的小邱,跟在最后。
一进来,男警就安排着,想让三方坐下来,面对面谈。
翟忍冬看了眼面色发白的女孩儿,说:“我和她聊聊。”
男警冷脸:“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女警是上次给翟忍冬做笔录的人之一,听到这话快速说:“翟老板为人很好,让她试试吧。”
男警:“她有调解经验?”
女警:“我们有,可我们都聊了一上午了,有结果?”
男警吃瘪,对翟忍冬说:“跟我过来。”
几分钟后,警局会议室。
翟忍冬和郭大姐女儿分坐两侧,一个紧张得手脚不知道怎么放,一个靠着椅子,神色平淡。
“为什么不见她?”翟忍冬开门见山。
女孩儿迅速看她一眼,嘴唇在颤:“不知道怎么见。”
“她是你亲妈。”
“我知道,可是……”
女孩儿欲言又止,眼底泛起了红。
翟忍冬说:“可是什么?”
女孩儿无措地攥着衣角,嗫嚅道:“我已经不记得她了,我现在有一个妈妈,她对我很好。”
“两个人疼你不是更好?”
“我,我……”
女孩儿低着头小声啜泣。
翟忍冬说:“只是多一个人无条件对你好而已,又不用你选,你为难什么?”
女孩儿的眼泪掉下来。
桌上就有纸,翟忍冬没递,纹丝不动地靠在椅子里,眼睛被没关的投影仪刺得发疼。
会议室里陷入沉默。
半晌,翟忍冬的声音突如其来。
“你知道没妈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吗?”
女孩儿缩了一下,不解地抬头。
翟忍冬说:“什么都要靠自己,委屈藏着,想哭憋着,疼了忍着,受伤撑着,高兴了不过是吃面的时候少嚼两口,逢年过节是房间里多了一道电视声,明明有住的地方身边有很多人却每天都觉得自己四海为家,出去了从来不着急回,也不在乎这次出去还能不能回……”
翟忍冬搭在椅子扶手的右手握了一下,垂在身上:“压力和石头一样,一块一块往上摞,等哪天扛不住了,想死都没人拉着。”
翟忍冬淡淡的声音落地如惊雷。
女孩儿满脸惊愕。
翟忍冬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怕吗?怕为什么不趁机给自己双倍的保障?”
女孩儿嘴唇一抖,大声哭了出来。
翟忍冬直起身体,把纸巾推到她面前说:“她找了你八年,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爱你。”
女孩儿哽咽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我,我不能,因为害,怕就去认她。”
翟忍冬:“那就爱她。”
女孩儿:“可是,我真的,不记得,她,了,一点,都,不记得。”
翟忍冬:“不记得才要给她机会。和你有关的记忆全在她脑子里,你给她机会了,她才能有机会让你想起来她是谁。”
女孩儿醍醐灌顶,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翟忍冬一动不动地看着,右腕上丑陋的陈年旧伤疤一阵阵泛着疼。
————
翟忍冬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小邱还在雪地里站着,怀里抱着她的围巾,肩上头上全都是雪。
看到翟忍冬,小邱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又猝然停住。
这个反应丝毫不符合她带刺的性格。
翟忍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走过来拿围巾。
一点雪都没沾。
翟忍冬低头围上,说:“饿不饿?”
小邱一愣:“饿。”
翟忍冬:“开车,带你去家老店吃私房菜。”
小邱:“嗯。”
翟忍冬点得不多,但都是小邱爱吃的,重盐重辣。
翟忍冬吃不了辣,一碗面下肚就只是坐在对面出神。
“冬姐,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小邱忽然问。
翟忍冬:“想听?”
小邱捏着筷子的手收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今天应该听不进去,能不能改天?”
翟忍冬:“改哪天?”
小邱:“大后天吧,我们认识满14年。”
翟忍冬有一瞬间的恍惚。
小邱、辛明萱、郭大姐、她。
她们这些人说起时间都按年算,好像一年一年不过只是弹指一瞬,可其实有三百多个日夜,三千多万秒。如果人的心境变化真的只在一刹那,那她们的心脏已经起起落落了三千多万次,饱经历练,如今勉强安然无恙。
翟忍冬说:“行,后天我去找你。”
小邱:“好。”
翟忍冬:“快吃吧,等会儿送我去趟县医院。”
小邱:“你不舒服?救郭大姐的时候撞到了?严不严重?”
翟忍冬:“不是我。去看个朋友。”
小邱松一口气,端起碗快速往嘴里扒。
翟忍冬伸手去拿茶壶,想给小邱添水。
看到不自觉在抖的手腕,她停了一下,换成左手。
下午三点,县医院。
辛明萱还在挂水,有团队成员专门赶过来照顾她。
翟忍冬和对方寒暄了一会儿,对方借口给辛明萱买晚饭,把空间留给两人。
两人话都不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天色暗下,街灯亮起的时候,辛明萱问翟忍冬:“心情不好?”
翟忍冬靠在窗边:“没有。”
辛明萱:“没有你一直恍恍惚惚的。”
翟忍冬默了默,说:“想起一点事而已。”
辛明萱:“什么事?”
翟忍冬回想郭大姐差点被车撞上的那一幕,偏头看着外面说:“我眼睁睁看着我妈死的。”
辛明萱心一沉:“你尽力了。”
翟忍冬“嗯”了声:“我一直后悔我那么尽力,如果我没有,她可能还能走得轻松一点。”
辛明萱:“忍冬!”
翟忍冬说:“我自私又可怕,以前对我妈这样,现在对她这样。”
辛明萱微顿:“你们怎么了?”
翟忍冬说:“我和她坦白了,也知道她对我有意思。”
“这不是挺好的?”
“从这里开始是挺好的,但在这之前我先动了她,过后也是我先发的火,想报复她,所以吊着她,逼着她。她现在知道了,在生气。”
“感情不是靠逼的。”
“我知道,我这两天在试着顺从她,讨好她。”
“你会?”
“不会。”
无意识就在挑衅。
不挑衅也不过做个跟班,没什么钱,买不起好东西给她。
这样只会原地踏步。
翟忍冬收回视线,看向辛明萱:“你会不会?会的话教我。”
辛明萱:“我会就不会十几年了,连她的人影都没找着。”
病房里突然陷入寂静。
片刻,翟忍冬说:“你说找她睡一觉会不会好点?我问她想不想听我喘的时候,感觉到她的心跳变化了,她应该想听,但说没什么特色,所以我试了试别的。”
翟忍冬喉咙里咽了一口,看着辛明萱说:“我的声音偏低,叫起来很好听的。”
辛明萱面无表情:“我还没和谁睡过,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别刺激我。”
翟忍冬“嗯”了声,自言自语:“我中意她,她对我有意思,睡是迟早的事。”
所以纪砚清说“来日方长”,她就觉得确实该循序渐进,或者至少等她先玩够她,解了气。
贴着她肩膀的掰扣步;
晚上去接她;
戛然而止的吻;
怼在她睫毛上的手指和撩起来又放下去的心跳;
故意戴上的耳机;
房门口的闭门羹。
她都还没玩几次,更没有玩什么大的,她应该配合她继续,直到一切水到渠成。
可看到车朝郭大姐撞过去的那秒,她又在想,如果一个人注定死在春天,那为什么不在冬天试着拥有她?
春天是山高水暖,花开明艳,适合谈情说爱,可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的天时地利人和,都不过是凑巧罢了。
能凑多少是多少。
譬如她们现在彼此心动。
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翟忍冬靠了一会儿,说:“我先回镇上了。”
辛明萱被她刺激得胸口还酸着,闻言硬邦邦地说:“别再来了。”
翟忍冬顺势:“刚好最近精神不太行。”
辛明萱听到这话,猛地想起来她住院的事,皱着眉问:“你为什么会突然跑去冰川?往年不都是五六月,温度升高,雪少的时候去?”
翟忍冬:“和你受伤的原因差不多,急了。”
辛明萱一愣,发酸的心里泛起疼。
翟忍冬说:“去过一趟之后发现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不过让周围的人跟着一起难受而已。”
辛明萱迟滞地应了一声:“我以后尽量冷静。”
让她有了这个觉悟的翟忍冬却垂眼看着手腕想,纪砚清还要气几天?能不能今晚就结束?
————
晚上八点四十,纪砚清一路从培训中心走回来,看到门口多了辆车,没熄火。
纪砚清扫了眼,往门口走。
近了,看到风灯的光穿透车窗玻璃,投在里面——副驾放低了的椅背里睡着翟忍冬,小邱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里交织着狂热的恋慕和退缩。
纪砚清没觉得小邱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二十来岁正是谈恋爱的好年纪,相反的,翟忍冬什么都知道却不作为,更像混蛋。
呵。
之前还吊她。
纪砚清冷哼一声,想用眼神掐死这个混蛋。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心灵感应这回事。
纪砚清视线在翟忍冬脸上停留的第五秒,她睁开了眼睛,同她对视片刻,坐了起来。
翟忍冬看了眼时间,推门下车:“回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和你妹心里痛快就行,其他的,搞不定了给我打电话。”
小邱后知后觉记起家里那个不速之客,攥紧方向盘说:“我能行!”
翟忍冬看她一眼,关上车门。
翟忍冬目送小邱离开,进来店里的时候,黎婧正在把刘姐给她和纪砚清留的晚饭往出端。
因为灶下没火,刘姐走的时候只用热水温着,黎婧摸了摸,觉得凉,拿盖子封了炉顶,把饭菜放在上面热。
翟忍冬走过来坐下,对面是纪砚清,两人和初遇那天晚上一样,面对面坐在炉边吃饭。
黎婧在下面拼命加柴烧火。
总算烧得空气开始发烫了,黎婧坐起来问翟忍冬:“老板,你今天跑去县城干嘛了?”
翟忍冬言简意赅说了郭大姐事。
黎婧叹气:“也不能全怪那个小姑娘,第一次见面没感情很正常。”
翟忍冬没说话。
黎婧撑着下巴坐了一会儿,腿被烘得实在受不了,偷偷溜去了柜台。
纪砚清也有点撑不住。她把凳子往后挪了点,侧着坐着,指尖在桌上轻点:“翟老板,第一次见面没感情很正常?那你当时怎么想的?”
纪砚清这话问得迂回,翟忍冬听得明白,她把嘴里的菜咽下去,说:“长得好。”
纪砚清侧目:“真够肤浅。”
纪砚清说完,点在桌上的手指蓦地顿住。
皮囊之好,能好几时,能有多深?
等她哪天老了丑了,翟忍冬是不是就倦了?
或者只需要等到下一个合她眼缘的人出现?
所谓睡,仅仅只是想睡?
纪砚清手指在滚烫的桌上用力压了一下,收回来,起身离开。
翟忍冬看着她的背影,手腕上的旧伤疤还在一阵一阵刺着疼。
听到筷子掉落的声音,黎婧探头往过看:“咋了老板?”
翟忍冬:“你说呢?”
黎婧:“我不说。”
翟忍冬:“炉子是用来烤火的,不是烤肉。”
黎婧撇撇嘴,坐回去。
翟忍冬握着手腕活动了几下,捡起筷子继续吃饭。
翟忍冬上楼是在一个小时之后。
经过纪砚清门口,她的脚步顿了很久。
“叩叩。”
门里传来声音:“哪位?”
翟忍冬:“我。”
里面静了一会儿,门被拉开。
已经洗漱完毕,准备休息的纪砚清站在灯下说:“什么事?”
翟忍冬:“想不想听点有特色的声音?”
这话耳熟,但纪砚清心里不痛快,没去想,只抱了个胳膊说:“什么声音?”
翟忍冬走进纪砚清房间,反手推上门,于一片暗色里凑在她耳边,微微张口,吐出一声缠绵销魂的夜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