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让本就属于热带气候的空气烧成火炉, 从通心炭的一端烧到另一端,对穿着喷火, 将人心烤成肉干,焦黑如炭。
最后半轮夕阳彻底沉下废墟盘亘的地平线,荒废的村落陷入黑幕,本该伸手不见五指,却在浩大明月之下,硬生生显出一层物体的轮廓。
“阿烟,这边!”
逃进村庄后,二人顺着交错的建筑物躲到一座庙里。泰国信佛的人多,寺庙随处可见。这一处庙宇在整个村落荒废之后也没能逃脱积灰的命运。一座宏伟的佛像对门而座, 慈眉善目的面孔因掉漆而斑驳点点,在落魄中透着一股悲悯。
轮椅在碾过那摊碎玻璃时被扎破了轮胎,逃亡速度慢了许多。待她们绕过佛像,想要穿过寺庙去那片建筑物更多的废墟时,门口忽然一暗。
半边瘫倒的木门外堵了一排人墙。
“妈的!”陈六后一步冲上来, 满面怒火, 枪管直指霍烟, “我让你们跑!”
砰!
激烈的枪声穿破夜空, 子弹命中霍烟的胸膛。
“阿烟!”
子弹的冲击巨大,霍烟后倒乃至轮椅倾翻,蓝苏赶紧去接她, 惯性朝侧面翻滚,仅半圈的工夫扬起的灰尘就已然两米,混着枪口的硝烟, 视野模糊。
“你怎么样?伤到哪里?给我看看!”
霍烟说得吃力:“没,没事......你快跑......”
蓝苏抱着她:“要跑一起跑!”
室外, 熟悉且狠毒的声音传来: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硝烟之中,一只脚踹开另一侧的木门,几只手电筒的光束之下,一身黑西装的霍衷德跨进门槛。锃亮的皮鞋被灰尘覆盖,顿时积灰,如沙漠深处挖出来的生锈烂铁,碰一下便割出一道口子。
阴鸷的眼珠一转,在几道手电筒的灯光下找到那双人影。霍烟无力地坐在地上,手捂着胸口,血液不断从黑衬衫的布料渗出。蓝苏抱着她,半个身子挡在前面,大有殊死一搏的气势。
可惜,霍烟中弹的位置不是心脏,而是偏上面的位置,不能一击致命。
不过也好,可以眼睁睁看着霍烟的血慢慢流干,亲手送她上路。
“小烟,我告诉过你。”
霍衷德掏出手巾慢吞吞擦拭手心的汗,擦完之后,又去擦手枪身上粘的灰尘,待枪身变得锃明瓦亮,才终于又看向宛如砧板鱼肉的霍烟。
“别学你父亲。”
霍烟捂着伤口,桀骜地扬起下巴,目中皆是怨恨:
“霍衷德,是你杀的他!”
此时的霍烟已是穷途末路,想什么时候弄死,怎么弄死,不过是霍衷德的一句话。
于是,苦苦隐瞒十数年的凶杀案,自然也没必要再藏着。
“对,是我。”
霍衷德承认了,轻飘飘几个人,全无愧疚。
霍烟几乎从地上冲起来,咒骂道:“他是你的亲哥哥!”
蓝苏抱着她,心痛万分:“阿烟......”
霍衷德将她的愤怒和无能收进眼底,越发有种将人大卸八块的快.感,枯瘦的脸勾起冷笑:
“亲哥哥?所以他就更应该死了。”
“禽兽!”霍烟痛斥。
“我是禽兽?那你父亲就是禽兽的鼻祖!”大骂了一句,情绪缓解些许,接着又说,“仗着自己比我大两岁,家里什么东西都要优先考虑他。公司是他的,股份是他的,宅子还是他的。我呢?我有什么?”
霍烟撑在地上,半只手淹进灰里:“你没有是因为你不配!我父亲为人谦让,从没想过要跟你争家产。”
“他不想?确实不想。因为这些东西他生来就有,他有什么好抢的?他只要跟大哥一样,乖乖听话,大学之后就可以回去接管公司。我呢?我每次只能捡他们剩的,等他们选完,不要了,我才可以选。”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说到这里,霍衷德耸了下肩膀,手枪扔给陈六,往一旁的石像膝上一坐,仰头望向墙壁,十二罗汉面目狰狞地靠墙站着,却没看到神性,只看到恶魔。
“他们逼我的。”
轻飘飘感叹了一句,接着说:
“当年,老爷子花九千万买下《黑山》,说是送给你父亲做生日礼物。呵......九千万的生日礼物,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代表就算你父亲不想接管家族产业,老爷子也要给他......我不想动手。当初杀大哥的时候,我就说了,从那之后我好好做人,好好学做生意,争取让老爷子看到我......但他还是要把《黑山》给他。这是他们逼我的。”
霍烟在蓝苏的支撑下勉强坐直,冷冷看向霍衷德,企图将人盯穿:
“所以,《黑山》是你抢的?”
“我没那么蠢。”
霍衷德缓慢道出自己一步一步变成恶魔的经过:
“苏见鸿把画拍卖出来之后,市场一下子很动荡。那是民国时期的水墨画,又是宫廷画师的手笔,古董圈特别看重。我知道他们要偷回去,不管是不是苏见鸿,还是蓝浩天,总归就是有人会偷,然后我就可以借着追画的理由,培养自己的势力。
一开始,我没想杀他。但是苏见鸿跟他的关系太好了,肯定会把《黑山》给他。我想说,好歹让我把画拿到,拿回去给老爷子,起码证明,我这个儿子还是有用的。
但你父亲不给我。说什么,我变了,画不能交给我。呵......这让我很生气,小烟,你知道么?在气人这一点上,你完全继承了你父亲。
没办法,我只能给他下药,然后把他绑了,把住的地方搞得乱七八糟,让人以为他被绑架了。然后,我把他带到廊开府,那地方跟老挝挨着,属于边境,办事情很容易......但他还是不说。这让人更生气了,小烟,你不觉得么?你父亲平时装得那么谦逊,那么与世无争,为什么连一幅画都不肯给我?”
轰隆——
半空突然闪烁一道白光,将霍衷德切割出刹那的焦黑轮廓。闪电之后,劈下云层碰撞的巨响,在大地之上震出万千鬼兵。
“然后我就把他剁了。”
说这话时,霍衷德的语气都是轻飘飘的,仿佛在讨论今天晚上的菜式。转头,看着霍烟眼中那股愤恨怨怼的神情,忽然愉悦。
“他跟你现在一个表情。恨我,想杀了我,但是又无能为力......我剁了他的手,心说,他知道痛了,应该把《黑山》给我了。他没有。
然后我又剁了他的脚,他还是没说。
那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一刀,一刀,一刀地剁下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霍烟直勾勾盯着他,质问:
“然后,你为了隐瞒罪行,让陈峰给你背了锅?”
“那是他自愿的。”盯着霍烟的眼睛多几分狠戾,“说到底还是怪你。要不是你报警,提供那些线索,警察也找不过来。其实最后我让陈峰把他剁成10块,寄回霍家的只有9块,是因为,寄最后一块的时候,他被抓了。这样,我既有不在场证明,又能在霍家演一出兄弟情深的好戏,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两全其美。”
将整桩谋杀的经过说得仔仔细细,胜过一篇精雕细琢的人物小传。他似完成了一场盛大的话剧演出一般,徐徐起身。
“好了,故事讲完了。”
从陈六手里接过手枪,利落上膛。
“该送你们两个上路了。到了下面,看到你父亲,记得帮我带句话——走到这一步,全是你们父女自作自受。”
最后一句话越来越慢,到最后一个字时几乎只有气音,全都被吞进了嗓子眼。因为那双精明算计的眼睛落到霍烟手捂的伤口,血迹明显比正常的枪伤少,并且,霍烟的表情不是濒临死亡的绝望,而是......牢牢把控整个事态发展的稳操胜券。
灰白的眉毛拧起:
“你这个伤口......”
话音未落,只听“嗡”的一声,似电流通过巨型供电设备。
啪!
灯光乍现,刺得人下意识扭头闭眼。再睁眼时,只见墙边林立的那些硕大的十二罗汉后方,持枪的身影蓦然现身,不多不少,刚好六个,均来自同一个地方——重案二组。
为首的,是此次行动带队的队长——刘晓青。
她一身干练便服,长发绑成马尾,双手持枪瞄准霍衷德,高声呵斥:
“霍衷德!把枪放下!现在怀疑你跟13年前一起凶杀案有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警察?”
霍衷德错愕,看向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霍烟。只见她解开黑衬衫上方的两颗扣子,露出子弹方才打中的地方——
一个血包的袋子,以及,一件防弹衣。
凌厉的面容在强光下抬起,幽黑的眼瞳深不见底,却从内而外透着一股浓烈的桀骜:
“三叔,这次我赢。”
霍衷德瞬间恼羞成怒,太阳穴的青筋痉挛:“你算计我!”
霍烟眼神冰冷:“你杀了我父亲,打断我的腿,算计你,不如你对我做的万分之一。”
刘晓青持枪缓慢走近,呵斥道:“霍衷德,把枪放下,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谋杀、分尸、绑架、故意伤害、谋杀未遂,这些罪名加一起只能是死刑。霍衷德深知这一点,果断冲一旁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
两个黑衣人飞快闪到石柱后方,速度快到出现残影,枪管从角落探出。
砰!砰!砰!
子弹朝刘晓青打去,被她侧滚翻避开,其余几个警察见状开枪,均只打中石柱,霎时碎石迸溅,尘沙飞扬。
一个回合过后,霍衷德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挡在霍烟身前的蓝苏:
“别过来!再往前一步我就打死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