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海域之上, 一艘大型轮渡在夜色中缓慢行驶着。上层贵宾室的其中一间,气氛冷过冬夜的冰川。
中年的陈峰盘腿坐在地上, 两手绑在身后,脊骨佝偻得与龙虾无异。
身前,是气定神闲坐在轮椅上的霍烟。原本蹲在他面前的蓝苏,此刻已经打开房间的窗户,腥味的海风裹挟着夜的寒冷吹进室内,让人零距离感受大海的恐惧。
夜风中,霍烟的音色一如既往的冰冷,非要用冰锥在心口上凿出一个深坑:
“只要你出庭,指证霍衷德, 过去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并且,我给足你养老的钱。”
陈峰像被人抽了脊骨,佝偻着坐在地上,“这笔钱,你能给我, 三哥一样能给我。我为什么要为了你去背叛他?”
霍烟放慢语速:“陈峰, 海水很凉。掉下去, 盐分会腐蚀你的伤口, 再顺着伤口撕咬你的骨头。你的血还会引来鲨鱼。听说,这一带鲨鱼不少。”
抬头,迎上霍烟淡漠的眼神, 目光一转,站在窗口的蓝苏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被风吹得凌乱的长发丝毫挡不住眼睛里的寒意。
“你们不会杀我。”
说着多了几分底气:
“你们要是有其他办法, 就不会来找我。严格说起来,我可是你的杀父仇人。”
霍烟不置可否:“的确, 不过你们跟着他,无非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冤有头,债有主,我只会找霍衷德。”
空气陷入沉寂,陈峰扭头看向墙角,没有妥协:
“三哥什么都没做过,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别想了。”
陈峰的骨头比想象中硬,如果真的动用私刑,恐怕也得不到结果。毕竟,陈峰在监狱里被打成瘸子,都没说出他藏的那包二十万的金子在哪。
更别提,霍衷德能给他的,远不止钱财,还有让他甘愿充当替罪羊去坐牢的恩情。
念头一转,霍烟沉下嗓子,质问:
“你以为,你回去找霍衷德,他真的会干干脆脆给你一笔钱,让你回去养老?”
“不然呢?”
“他为了一幅画,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还让人分尸,一块一块往家里寄。还有我,当时我才14岁,他硬生生把我打成残疾,就为了那幅《黑山》。这样的人,没有一丝人性,你指望他记你的恩情?”
一旁,蓝苏关上玻璃窗,将强烈的海风隔绝在外。啪嗒一声,窗户落锁,风卷残云之势刹那凝滞,手掌拢起凌乱的发丝顺着头皮一拨,囫囵拨到脑后。眉头一抬,眸底刀光剑影。
“你是唯一在案的人,你要是死了,就没人知道他当年干了些什么。你觉得,你活着的价值大,还是死的价值大?”
锋利的刀刃拨开心脏表层组织,猩红的血似高压枪那样飚出来,手指插进伤口往两侧撕开,将血肉撕成两半,露出内部的两个心房,再撕深一些,露出两个心室。
人心经不起解剖,左右到最后都是鲜血淋漓。
陈峰什么都没说,可那盘自诩稳固的树根,出现了松动。
“他会说么?”
放虎归山后,蓝苏久久不能平复情绪。两个人倚在窗边的双人沙发上,似掉线的木偶。
霍烟用棉签蘸了碘伏,轻柔地涂抹到蓝苏手背的伤口。先前陈峰挣扎,蓝苏帮着保镖一起将他制伏,手背关节的地方不慎擦破了皮。
“不好说。我查过,当初他跟陈六饥荒逃难,是霍衷德捡他们回去,给了他们一口饭吃。所以,他为了报恩,当年愿意替霍衷德坐牢。现在,很可能还是会继续守口如瓶。”
蓝苏担心:“我怕他把我们说出来,那样就打草惊蛇了。”
“他不会。”
“为什么?”
涂完碘伏之后,霍烟将棉签扔进垃圾桶,接着说:
“如果你是霍衷德,有个人知道你所有不为人知的勾当,还蹲了十几年牢。现在提前出狱了,但他不先来见你,反而见了你的死对头。你怎么想?”
蓝苏顺着这个思路分析了一下,回答说:“我会觉得,这个人可能要背叛我。”
霍烟嗯了一声:“或者,他很可能守不住当年的秘密。”
“所以......”蓝苏往下想了一截,“他只要还想跟霍衷德同一条船,就绝对不会把我们说出来。”
“没错。”
心情顿时欢愉不少,但转念一想,蓝苏又颓了下去:
“可是,光这样有什么用?如果他不指证霍衷德,当年的事情还是没办法真相大白。”
说到这里,霍烟也担忧起来,仰头长长叹了口气:
“给他一周时间,一周后,我们就只能走下策了。”
“好。”
当一件事过于庞大,而人们又把所有能做的事情全做好之后,余下的时间,只有等待。
蓝苏起身,两腿分开坐上霍烟的大腿,脚尖踩着地板,一手搂住她的脖子,另一手抬起伸手修长的手指抚平她拧起的眉川,安慰说: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走一步看一步么,别想了。”
霍烟顺从着笑了一下,松开眉宇的肌肉,伸手搂住她的腰,仰头说:
“好。”
只有两个人的房间渐渐温和下来,方才的剑拔弩张荡然无存,所见之间,似乎都是沐浴阳光的柔嫩的花瓣。
“累不累?”霍烟问。
“不累。”蓝苏乖巧摇头。
“昨晚通宵拍戏,早上坐飞机过来,又跟陈峰对峙这么久,眼睛都没合一下,还不累?”
“这算什么?以前跑货的时候,我三天不睡都没事。”
说到以前,无论是霍烟还是蓝苏,都有太多阴暗逼仄的时光。
捕捉到霍烟眸底闪过的心疼,蓝苏赶紧改口:
“唉呀,就那什么,我又没干什么体力活,也不怎么累了。不过,现在抱着你,好像就有点困了。”
“那赶紧睡吧。”
“那今天我就先洗澡咯。”
“可以一起洗。”
“不行。”
“怎么了?”
“一起洗你忍得住么?”
霍烟顿了一下,明白她的意思,解释说:“我又不是泰迪。”
“那可说不准。”
“我发誓。”
“我是说,我可能是泰迪。”
霍烟那副雕塑般的黄金比例的玉体毫无遮掩地站在她面前,怎么可能做到清心寡欲?
那天最后,两人还是分开洗的。
霍烟搭着后颈的毛巾从浴室出来,便看到蓝苏盘着腿坐在床边,濡湿的长发裹在干发帽里,牢牢地盘在头顶,似古代大户人家精心盘绕的发髻,露出后脑勺至脖颈的流畅线条。单手拿着手机,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点着,眼睛几乎闭上。
“困成这样还不睡?”霍烟过去拿走她的手机。
“唔?”
蓝苏迟钝仰头,眼皮似被粘了胶水,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睁开,手臂乱抓了两下,薅到霍烟的腰,软乎乎地靠上去。
“头发没吹。”她说。
两人在一起之后,每次洗完澡,霍烟都会帮她吹头发,无论多晚,也无论多累。
霍烟找来一张凳子,坐在床边,跟往常一样,让蓝苏头朝外、面朝上躺在她大腿上,濡湿的长发从干发帽里解开,插头塞进插座,温暖的柔风从吹风机里吹出。
“嗯......”
头皮传来暖暖的触感,以及霍烟不知从哪里学的按摩手法,钝涩的脉络顺着暖风一同疏散,舒服得每一个细胞都放松下来。
“真舒服......”
霍烟抽出手来,在她的鼻梁轻点一下,“舒服就睡吧,休息一下。”
蓝苏闭着眼睛,被周公拉到梦境的边缘:“可是......还,没有躺好。”
“等下头发吹完,我抱你进去。”
“哼哼......你真好。”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那你会一直,这样帮我吹头发么?”
“一直。”
“要是我老了呢?”
“多老?”
“六十岁,七十岁,头发都白了。”
霍烟垂下眼睫,黏去这人落在下眼睑的一根睫毛,柔声说:
“那七十六岁的霍烟,还是会帮七十岁的蓝苏吹头发。”
灯关了,一双恋人在被中相拥。从前经历黑夜,置身雾瘴,无从逃脱。未来或许还会有阴森的风,险恶的路,深渊的崖,无尽的黑。但霍烟永远是蓝苏身前那盏照破地狱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