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台赴宴之日, 满月只带着厉怜在身边。距离也不远,索性早些出门,马都没骑。
已经快过年了, 街上小摊贩热闹, 能见许多卖窗花吊钱的, 金红花绿闹哄哄的好看。
满月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种怀旧的年味儿。
厉怜看出来了, 问道:“师父喜欢这些剪纸?”
满月随口答道:“看见这些,就跟还在小时候似的。”
厉怜跟着有感而发:“小时候在家过年, 窗花吊钱都是我娘亲手剪,比这些精巧不知多少倍。”话到这噎住了,叹息一声。
他已经不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了, 没再说什么。
纪满月一瞬间觉得抱歉,厉怜娘亲不得善终, 这些明艳的彩纸,于他而言多少是灼心的。满月教这小孩儿久了, 也就有了感情,他换话题道:“对了, 前些日子答应你的,十天之内能学会《太衡三十六式》就给个奖励, 今早我看你练得不错, 想好要什么了吗?”
纪满月个子不矮, 玉树颀然的。只不过司慎言太高了,二人站在一起才显不出他。
他和厉怜站一起就不一样了,少年人身形还未完全长成,再如何疯涨, 也还是比满月矮一大截。他抬头看着满月, 眼睛都要冒出光来。
纪满月见之触动, 心道,少年心思好单纯,一点点高兴事,就这般喜形于色——还挺好哄的。
“我想要那个。”厉怜伸手一指。
是个卖金石玉器小玩意的摊儿。
少年指的是摊位上一颗白玉珠,润白无暇,成色很好。
“不再想想?”满月问道,“可以要点更难得的……”
“就是想要这个,”厉怜笑着把师父话茬儿截回去,“那天师父说的时候,我就想了。今后,我得一回奖励,就向你讨一颗珠子,无论金玉木石,越攒越多,串成一串,就会很开心。”
满月笑着想:串珠儿、盘串子也成了师门传承么。
再一转念,便又觉得这小孩儿心思挺巧,巧得让他也跟着心暖。
正待往摊位前去,身后突然一阵马蹄急响。
条街并不宽,路人纷纷两旁退让,依旧险象环生。
马儿神骏,跑得飞快,满月回头的功夫已到近前。
他下意识拎着厉怜的后领子,把他往后拽。
刚退开,毛色黝黑的骏马就贴面而过。
几乎同时,满月听见厉怜轻声笑,他莫名其妙地看他。
四目相对,片刻他才明白这小子在笑什么——现在少年已经不再是初见那般不堪一击,纪满月还总不经意间就拿他当个小孩儿护着。
满月隧而收手,笑道:“也就再让为师拎个一年半载,等你比我高了,想拎都拎不动。”
厉怜道:“师父要是有这爱好,到时候我蹲下让你拎。”
满月哭笑不得,“切”了一声,不再理他,去把那白玉珠子买下来。
小摊老板做生意实在,并没因为满月衣着不凡,就坐地起价。
玉珠子极佳的品相,他只要一两银子。
满月出来身上带得都是碎银,怎么排列组合,凑出来都比一两多。
他向老板道:“就这样吧,多余的银钱,就当请老板喝酒了。”
那老板笑着推:“多谢公子,不如公子看看,有没有其它喜欢的。”
满月一笑,抬眼正好看见一对虎头铜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小,做得精巧:“这个吧。”
玉珠子递给厉怜,厉怜穿绳子就挂在脖子上了,满月把铃铛揣进怀里的功夫,厉怜突然“哎呀——”一声,扯起满月披风下摆:“定是方才闹市纵马那厮闹的。”
淡灰色的披风下摆,溅了一串泥点子。
玉器摊老板低声道:“小兄弟低声,刚才那人是看市,这一带耳目蛮多,免得闹出麻烦来。”
满月奇道:“怎么天子脚下也有人敢私收地皮费吗?”
老板四下看看,更压低几分声音道:“面上是私收,实际上,谁知道呢,好像是一层一层的过……”
多了他便不肯再说。
纪满月心思动了动,朝堂上他正愁搞事情没由头呢,这不就来了么。
想到这,嘴角扯起点笑意。
厉怜看的莫名其妙,问道:“师父笑什么?”
满月道:“想吃肉的时候,正好有人送来二斤五花儿。”
啊?
厉怜暗叹难懂师父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老实闭嘴。
他陪着满月到了地方,越看他披风上那串泥点子越不顺眼,执意回府取一件干净的来,满月随他。
刚自行往里走,狄仓灵就迎上来了。
临江仙台之所以称为“仙台”,一来因为它傲岸江边,桑梓江的百般姿色,一览眼底;二来也是因为它高。观景台是环一周的全景,不仅能看到寒江远帆,还能看到被白雪覆盖的重华楼废墟。
如今,仙台如一位仙人,将桑梓江化作瑶琴,抱于膝上。
那本来与他对面而坐的重华楼,则变成了个醉酒的巨人,有伶仃势颓的脆弱,盖着大雪织就的白绒毯子,沉寂在一片总也息不灭的人间烟火气里,与都城冬日里的暖灯常巡形成道鲜明的反差。
满月不愿再看重华楼,转身往桑梓江方向看,见那边一扇通透天地的巨门前落着一架屏风。
丈高丈宽的,绣着尊佛。
但纪满月一不懂刺绣,二也非是信徒,看不出具体门道,只觉得光是论织纱的绣布就非是凡品。
织线细密,夕辉似透不透的打过来,为佛祖的背影环出一层佛光。让人忍不住联想,屏风正面佛祖正满面慈悲,于仙台上淡看众生芸芸。
再近前几步,更妙了。
佛祖的身形不知何时,融在天光里,绣布上突然什么都没有了,通过透又不透的朦胧绣布看桑梓江,凛冬的冰涛都覆盖上一层温柔。
狄仓灵自刚才就在满月身边陪着,见他看那屏风,笑道:“这是位湘绣师傅赠与我祖父的,最妙之处在另一面。”
他说着,引满月到露台上去。
纪满月回望,只一眼便惊骇不已——屏风正面哪里是慈悲满面的佛祖?
分明绣着个锯牙钩爪的恶鬼。巨幅画面临近的压迫感让人胆寒,好像眨眼功夫它就会喷张而出。把观画的人抓入未知的世界去。
这是幅双面鸳鸯绣。
师傅的手艺天工奇巧,绣品更是满含禅意。
满月正看着出神,突然身后“哇——”的一声。
此时宾客已经陆续到场,场面有点乱。
不知是谁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孩子就站在满月身后不远,看模样好像是骤然见那栩栩如生的恶鬼,给吓哭了。满月展目四顾,见还真的没人来管这孩子。
他走过去蹲下柔声道:“你是谁呀?那是画,是假的。”
狄仓灵也跟过来,悄声道:“是安王外室的孩儿,王爷惧内,苦了这孩子。”
安王正妃无所出,王爷年逾半百,只这么独个儿子。
满月不由得苦笑,大越这计划生育的功课做得不错,从皇上到王爷,全都一脉单传。
狄仓灵说完,俯身向小男孩和颜悦色道,“小王爷,奶娘呢?跟我去拿果子吃好不好?”
小孩儿该是认识狄仓灵,哭声稍微小了些:“她去给我拿衣裳了。”说着话,忍不住偷眼看纪满月。
满月现实里跟小孩子打过交道,笑着跟他吐了个舌头,寻思着怀里一摸,捻出那对虎头小铃铛:“这个给你好不好?有它们保护你,就不用怕了。”
小家伙果然即刻就被吸引了,看看铃铛再看看纪满月,是副想要又不大敢接的模样。
“真的给你。”满月往前送了送。
小孩儿伸出他那小肥爪子,拿过一只:“我要一个。”
满月奇道:“一对儿都给你,只拿单只,另一只多孤单。”
结果,那小孩儿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总找你玩好不好。”
满月给他说得发愣,隧而跟狄仓灵对视一眼,二人同时忍俊不禁。
见二人笑,小孩儿脸上有点挂不住,又不知道他们为何笑:“我说得不对吗?我曾听见父王说,若是看中了什么,就不能一步断了所有的联系,总要留点能找茬儿再见的理由才对。我深以为意。”
小孩儿似懂非懂的说大人话,闹得纪满月几乎笑出声来了。可好笑里,又不知安王殿下是在什么场景,跟谁说得这话。
狄仓灵的关注点不在这儿,他笑着问:“这么说来小王爷是看中纪大人了吗?你看中他什么了?”
小孩儿得了认可,有点得意,道:“他长得好看,又对我好,”说着,居然小大人似的向满月躬身一礼,“我……学生纪深,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模样,颇有他爹安王恪谨的文绉绉。
满月刚起身给他还礼,便听有人疾步前来:“小王爷,奴婢去拿个衣裳的功夫,您这是怎么啦?”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想来是小王爷的奶娘。
纪深道:“我……”他显然是不想把刚才哭鼻子的丑事儿拿出来说,摆出一副比刚才更沉稳的模样,道:“吾今日新结交了一位君子,赠铃儿之交,改日咱们请他到府上做客好吗?”
奶娘即便不认识纪满月和狄仓灵,也知道今儿能来参加宴会的,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只得福礼道:“二位大人莫怪,小王爷年幼不懂事。”
其实,按照纪深的身份,家教再严,也不必这般卑恭,想来是他外室庶出的身份,实在是受气受惯了。
正这时,一声“深儿”,让纪深回了头。
小王子顿时眉飞色舞的回头,几步飞扑过去,搂住那人:“父王,孩儿想你了!”
安王趔趄着退了两步才站稳,将他抱起来亲了亲。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率木有~~
满月:今天是哄孩子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