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没停。
都城长街, 软红十丈,银装轻描。
华灯初上时,阑珊的灯火暖意打透了雪寒。
时不时有路政司安排的小吏将路中的积雪清扫至两旁, 是以道路并不泥泞。
行人少, 向晚沐雪而行成了情调。
司慎言和满月撑伞并肩, 不急不慢地转进一条小巷。
宽檐下站着几名汉子, 见二人来,有人笑脸相迎道:“公子去哪里, 要替脚吗?”
满月没明白。
司慎言从怀里摸出块碎银,递在那汉子手上,道:“不必了, 请兄弟们喝壶暖酒。”说罢,引着满月往里走。
那汉子接过银子, 说句吉祥话,又退回一旁。
待到走得离人远了, 满月才问道:“什么江湖切口?”
司慎言笑道:“那是问咱们需不需要他们背。”
小巷终归是比不得大路洁净,路上夹泥带水的, 有富家公子爱惜行头,鞋底鞋面片点不愿沾染污渍, 每到雨雪天, 便会有这些劳苦人来背人, 称为替脚。
“请喝酒是出于江湖道义?”满月问道。
司慎言道:“是也不是,”他指着深巷里,“这是说书先生嘴里的花街柳巷,替脚背了人, 会问你有没有熟店, 若是没有, 他们会领你去相熟的楼馆,有好处的。咱们是生面孔,不用背也不让引,免得麻烦。”
强龙不压地头蛇,满月笑着想。
司慎言当然不是怕他们,不过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散碎银两能打发,也不必较劲。
二人闲话,来到一处大院门前。司慎言冲迎客的小厮比对了几个满月不认识的手势,那小厮便微微躬身,只言片语全无,做个“请”的手势,引着二人往里去。
大院很深,亭台楼阁,水榭廊桥,看不出片点耽溺酒色的迷醉,反倒像是什么高阁大院的雅苑偏居。满月以为会被带到个名字文雅的居室内,不想那小厮引二人弯进一处阁楼。
推门而入,布置不清素、不柔雅,只让人觉得温馨。
窗边竹帘半拢半散,透过窗,能看见院内的石灯笼。灯色暖黄,把满地的净白打出一圈圈的光晕。窗边是床,想来晴天时倚在床头,正好能看到星斗漫天。
阁楼是斜扁顶,地方不大,满屋铺了毯子,毯上压着一方原石随形矮桌,席地而坐,可烹茶、可酌酒、也可品香,看就惬意得很。
小厮终于开口了,道:“主人吩咐过,司阁主若有什么要求直言便好。”
司慎言抱拳道:“多谢。”
小厮近前两步,对司慎言耳语不知说了什么。司慎言先是一愣,而后皱着眉笑了:“这……替我谢谢他吧,回头我请他喝酒。”
小厮从头到尾面无表情,躬身退出去,把门带上了。
屋里地毯很干净,满月和司慎言在门口就已经把脏靴子脱了,只穿着袜子踩地。
司慎言指着一旁的文生鞋,道:“可以穿那个,是新的。”
满月没穿,笑着往随形石台前一坐,开始烹茶。
他把水烧上,茶具茶海都烫过回温,道:“什么是我不能听的,你又要请谁喝酒呀?”
司慎言也坐过来,饶有兴致的看他摆弄得熟练:“倒也不是不能听,只不过……你八成不喜欢,”他说着就换话题,继续道,“这儿的东家是个明着做春色生意,暗地里买卖情报的江湖人,那狄氏家大业大,这些事儿上清高,这位东家不一样,都城里叫得上名头的楼坊班台,有七成与他有关。”
满月于这些藏得深的的江湖暗道并不了如指掌,想了一圈,也没想出来这位神秘东家是谁。索性不想了。
“哦,”他看出司慎言不愿意深说,神色微妙地递上品茗杯,“果然好地方,竹炉汤沸茶当酒,借花献佛,敬司阁主一杯。”
司慎言接过,只把热茶在鼻子下面虚着热气嗅,片刻便放在一边没喝。
他笑着看人。
满月今日出门穿得很随意。屋里热,他披风和外氅都已经脱了,就单穿着一件墨灰色的长袍,片点花纹都没有,若不是中衣的衬领滚了一趟极细的暗红织金锦线,直接去寺里撞钟,都不用换衣裳。
公子的头发也弄得随意,在身后揽着一道红色锦带,衬着领子边的颜色。
万般随意里,透出点映衬搭配的心思。
司慎言往前略一欠身,就捋到满月额前的碎发,绕在手里轻轻的揉,笑道:“这位公子的话,怎么听着酸溜溜的?”他这会儿才拿起刚才的茶杯,一饮尽了,“上品祁红工夫的兰香味,都掩不住。”
满月似笑不笑的不看他,暗赞他不仅尝得出醋味儿,还挺懂茶。
就这时,门边“叮铃”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听着空灵。
司慎言松开满月发丝,笑道:“我给钱,他帮我办事,说多了顶多是合作多次的买卖搭子,”他起身走到床边,向满月招手,“你来,先把正事办了。”
满月的注意力刚被铃声吸引,发现那铃铛的摇线是通到阁楼地板下面不知哪里,正好奇呢,听了半耳朵“把正事办了”,扭脸就见司慎言坐在床边看他。
心思顿时飘了。
人一愣。
司慎言和他已经很熟了,只看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笑道:“不是你想的那事儿。”
纪满月:……
这还不脸红?
满月自己都觉得耳根在发烫,暗自检讨——我欲求不满,这么馋人家身子?
好在司慎言说完,就在那床铺一角倒腾什么,没在意他。
纪公子浑身不自在的走过去,装作没事人似的,见司慎言已经把松软厚实的垫褥掀开,露出下面一道小小的暗格。
精致的小门拉开,纪满月直接傻眼。
床面开了个口,角度的弯折很巧,可以看到下面的屋子!
口子窝在楼下的吊兰盆景中间,想来楼下反观,很难发现。
愣神的功夫,司慎言在他耳朵后面亲了一下,是个湿哒哒的吻:“耳朵好红啊,月。”
毫无防备,惊得满月打颤。
要回身说话,被司慎言从身后一把搂住捂了嘴。
这个姿势满月正好被迫枕在司慎言肩上,司阁主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在他耳边低沉道:“嘘,铃声是告诉咱们,有人进来了。”
话音落,楼下传来笑,听那几人来言去语熟稔得很。
满月一耳朵就听出来,其中一个相对冷冽的附和声是魏鸣的。
他反手拍拍司慎言,司慎言放开他了。
三个人步入小小的画框范围。
可满月没看见魏鸣——他站在远处没跟过来吗?
这闪念刚冒了个尖儿,又瞬间给推翻了。
只见一人恭敬地请另一名公子先坐,而后才在那公子下垂手的偏桌坐下。
单看脸,这人满月不认识。但他的身形、走姿都与那顶着张日尧的脸的魏鸣极像。他脚还跛着,跛伤没有当日牢内相见时严重,该是逐渐痊愈了。
满月诧异地看向司慎言。
司慎言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这就是他去查来到结果——是易容术。
“魏兄脚还没好吗?王爷也罚得太狠了。”
说话这人声音也很熟悉。
满月死活想不起这是谁,推了一下司慎言,示意对方往床里面挪挪,他好换个角度看清楚。
结果司慎言眉毛一挑,跟个座钟似的,纹丝不动。
满月瞪他。
司慎言笑着拍拍腿,张开手臂。
满月笑着冲他呲了呲牙,然后非常不吝的坐进他怀里。
这个角度视线就非常好了,楼下屋里几人的发顶尽收眼底,稍微偏转,就能看见面貌。他往侧一偏,清清楚楚看见那声音的主人是高嘉。
原来是他。
不在安禾府好好当官,到底还是搅和到都城来了。八成是借着前些日子诬告安王私贪水银矿那案子。
满月专注楼下。
司慎言的手在他腰间收紧,下巴垫在他肩头,轻声道:“这么乖乖坐过来,不怕我现在对你做点什么吗?”
满月偏头低声道:“你也就痛快痛快嘴,骨子里不是个混人。”
确实。
司慎言借着怀里人扭脸的机会,在他脸颊上痛快了一口。
满月弯弯嘴角。
楼下对话还在继续。
高嘉道:“这伤若是让杜大人知道……要心疼了……”
“高大人,”魏鸣打断他道:“杜公既然把卑职送给王爷,自此卑职生死全在王爷手里,高大人不要说这样的话。”
杜公。
是杜泽成吗?
满月回望司慎言,那人笑着点点头,又痛快了一口。
高嘉近乎没套上,讪笑两声缓解尴尬,换话题道:“世子,下官前几日烦请您在王爷面前美言之事,不知……”
魏鸣敬着的那人就是祁王世子。
满月与他在中秋宮宴上一眼之缘,纪烨在他心里的形象很模糊。
这会儿看,祁王世子三十来岁的模样,相貌中规中矩,如果没有一身行头和那点贵胄气度抬色,是扔进人堆里一眼就找不见的普通。
再细看,他眼底隐约两块乌青,印堂颜色也深。
与他相比,满月顿时觉得自己气色还不错。
纪烨似模似样的端茶盏浅啜,眼皮都不抬:“人人都想我在王爷面前美言,美言多了,就变成耳朵眼子里的茧了。”
高嘉可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了,陪笑道:“是不是上次那个叫乔儿的小美人伺候得不好?”
纪烨哂道:“伺候?我伺候她还差不多了,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没一会儿就疯疯癫癫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高嘉沉吟道:“不该呀,药量该是恰到好处,让她粘人的……”
纪烨不耐烦了:“高大人约我前来,就是为了解释这个吗?”
分明满脸都写着:快贿赂我。
高嘉即刻又换话题,道:“当然不是,这地方妙人多得是,下官这就去安排。”他起身出门,屋里只剩下纪烨和魏鸣二人。
魏鸣近前低声道:“世子何必再理会他?”
纪烨瞥他一眼,满不在乎的道:“玩儿嘛,怎么都是一样的,”说着,自斟自饮一杯茶,“老头子要你去牢里拉拢纪满月,可人家没用着他帮忙就披云雾睹青天了,老头儿要疯,你的旧东家只怕心里也不舒坦,这高嘉却说不定,要见风转舵的,多有意思。听说他与纪满月交情尚可?”
魏鸣道:“这位高大人曾因意外受伤,纪大人给他行针医治过,但……”他沉吟一瞬,“当时那件事是纪满月对他先害后救,至于要不要让高大人知道这些,便看世子的心意了。”
魏鸣的心到底向着谁,通过这话就已经旁观者清了,满月觉得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至于祁王父子心里是否有数儿,尚不好说。
满月眯了眯眼睛,他本来懒得把精力废在高嘉这样的边缘人物身上,但事已至此,有人削尖了脑袋往是非窝里钻,就注定是要做炮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