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淑仪反手转过长枪，粘稠的血液顺着白发滴落在地，为这美人的凛然不可侵犯增添了一抹可怖的威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疑惑的神情一闪而逝。
张嫣拄半个身子化为木质，披头散发地站在一丈外，左手掐剑诀竖在胸前，右手反手持剑背在身后，气喘吁吁。
她的胸口有一道狭窄的贯穿伤，神淑仪看起来比她狼狈得多。这种程度的外伤对她们这个级别的修士而言不可能致命，但只有张嫣自己清楚，是她落了下风。
浅淡透明的红与明亮浓郁的绿互相对视片刻，张嫣归剑入鞘，颔首道：“是我输了。”
神淑仪点头道：“承让。”
两人没有再做交流，张嫣转身踩碎自己的擂台，轻飘飘地跳到乱石嶙峋的地面上，往观众席走去。孟白石朝她一龇牙，还是没敢嘲笑出声。
方才的战斗，宛连城都没能做出太多的解说，因为他不懂太清上宗——六道结社和无忘山的核心机密，当着人家的面也不好胡诌两个法门的名字。幸好二人的战斗风格本身都很具有观赏性，再深入解说外人也听不懂，观众们已经很满意了。
两座擂台轰然相撞，玉霆霓拱手道：“神师姐！”
她和母亲玉虎鸣都是谢林的徒弟，其中她的身份不是那么正式，喊神淑仪和张嫣“师姐”其实有占便宜之嫌。但是神淑仪没有在意，点头道：“玉宗主。”
玉霆霓大大方方地道：“我非你敌手。将来未必，那也是将来的事。今日师妹想向师姐讨教一番，你我点到为止，不知师姐是否愿意赐教？”
神淑仪认真地道：“愿为玉宗主解惑。”
天上旋即多了两轮明月，神淑仪的月亮像底下沉了丝丝缕缕的血雾的羊脂白玉，玉霆霓的月亮竟在短短几日内又提升了亮度。两人互相行礼，接着你来我往地斗了起来。
也的确是点到为止。事实上这两人至今为止的战斗都兼具了观赏性和教学性，也没有在赛场上大放厥词乱发脾气，是最符合交流赛精神的两位选手。后辈和其他观众都很欣赏这两人，高台上的却看得无聊。但随着赛程接近尾声，那些大人物的交头接耳也渐渐地少了。
神玉二人果真点到即止。随着“赤壁”与“雷霆大帝”相交发出的嗡鸣，两人同时借势后退，玉霆霓拱手道谢，神淑仪点头示意。
接着，不等宛连城开口，神淑仪转向林九灯道：“林真人。”
林九灯迟缓地抬起眼睛。
神淑仪道：“我和君仪本就在议会中占据一席之地，家父当年为联盟牺牲颇多，我也想为他和无忘山了却一桩遗憾。”
高台上的张世明道：“神瑛之死，本也是联盟一大憾事。若非如此，今日也轮不到我们这些老东西和小孩子来争什么盟主之位，可笑至极。”
神淑仪向他拱手以示谢意，林九灯却一言不发，漠然地看着前方的空气。
她不以为忤，和气地道：“林真人若是胜了，那便是在赢得竞选资格的同时淘汰了一名对手；我也必须战胜您，才有资格继续竞争。你我的战斗，已经是盟主之争的一环了。”
宛连城抚掌道：“神师侄说的好，如此，不如二位来承上启下，以此结束青年交流会，进入盟主竞选的环节吧！修炼不易，时间宝贵，没必要像王朝文士那般为了些繁文缛节浪费那多时间！”
林九灯有些不耐烦了：“打不打？”
“稍等，稍等，真人稍安勿躁。”宛连城说这种话是一点不害臊，“张世明张长老，您老席位最高，劳烦牵头再次确认一下，这一届的候选人是否到齐了，有没有因长期闭关等意外而没有收到消息的竞选者。”
林九灯又去神游了。早早得知能够旁观白玉京大能交手的观众们也纷纷激动起来，有些小门派的都很不可置信，有人猜测是否是为了证明结果的公正，才让他们捡了漏。宋新桐站起来，大方和气道：
“十大真天何其之广，立于巅峰之修者却寥寥无几。盟主之位并非一个值得夸耀的虚名，而是一份举足轻重的责任，浪得虚名之徒一见之下便原形毕露，没有必要耍些阴谋诡计。此次公开比武，主要是为了给天下英杰一场机缘，愿诸位都能有所领悟，今后也齐头并进、勇攀高峰，终有一日，让我等叹一声吾道不孤。”
“不错。”无忘山的那位长辈道，“意在盟主之人，合该有如此眼光和气量。”
这些人分心多用，一边随机挑选幸运观众答疑解惑，一边已经确定好了参战名单。宛连城又风风火火地插话，唱聘礼单子一般抑扬顿挫地道：
“诸位、诸位，打断一下，我来做一下最后的确认。首先，宋掌门代表茅山学社参与竞选，是吧？”
宋新桐端庄地点头称是。
“之后是我代表天墉城，哈哈，不值一提，凑个数。然后是……太清上宗代表张嫣，通过议会席位报的名，并且拿到了三分之一以上的赞成票，是吗？”
“啊。”张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孟白石摆出一副夸张的吃惊表情：“看不出来你还有这心机啊，张嫣。”
“哈？”
孟白石挑眉道：“自知打不过九灯，便故意输给神淑仪，耗掉无忘山的竞选人，让自己盟主战的名次好看些……啧啧，太清上宗确实是不该继续出盟主，但是这么捧你还不如继续独揽大权呢。”
张嫣恶声恶气地道：“算命的没天眼果然跟瞎了没两样，不跟你计较。”
孟白石面色一变，正要伸手，却听宛连城问林九灯是否代表一剑宗参战，后者慢慢地转过眼睛，答道：
“六道结社，五行宫。”
一剑宗的其他人面色不变，早就默认了这个回答，他们参与争权夺势才是天方夜谭，
“啊呀。”宛连城一拍手，“傩堂的诸位能力出众，却不足以问鼎冠军。我还以为木前辈闭关、张师侄又做了太清上宗的代表，五行宫放弃了这一届呢。”
林九灯不理他，他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笑着道：
“君仪和淑仪两位师侄因血缘与功法之故，联盟像来承认二人一体。二位师侄共享一个议会席位，届时也是一同出战，是吗？”
双胞胎齐声称是，他道：“那么这就有一个问题，交流赛时二位贤侄是分头行动，如今——”
“一起上就是。”林九灯打断道，“下一个。”
神氏二人毫不客气，向她拱手行礼；宛连城依旧不以为忤：
“天璇真人大气。那么第六位，我们双江城的江清河江城主，但是最近联盟事务繁忙，城主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到。因此经议会商讨，我们这边先自由挑战，若是决出第一之后过了三日他还没来则视为弃权。”
在场议员纷纷颔首为其作证，看着俱是一派轻松写意。
“最后一位，自联盟成立以来，一直位居议会第三席，为倒堯事业做出了伟大贡献的‘神威将军’洛阳前辈！”宛连城眯眼笑着看他的老乡，“您代表哪方势力参战？总不会是九龙阁吧？”
洛阳甚至不给他一个眼神，沉声道：
“胜元军。”
舞雩台静了一会儿。
宋新桐问：“只是胜元军？”
洛阳道：“是。”
张世明问：“堯王朝如何？”
洛阳傲然道：“老夫亲手葬送！”
江海问：“与九龙阁敌对如何？”
洛阳冷冷地道：“竭尽全力，咎由自取！”
“这不合规矩吧？”高台下方，狻猊慢慢地开口，颇有几分启蒙学堂讲师的不容置疑，“神威将军在联盟的资历比如今的九成议员都老，甚至宋掌门都不如他。怎么偏偏他得回答这些问题呢？”
这人明显是来挑拨离间的，没人理他。洛阳大约是在堯王朝当奴才当出经验，被这么区别对待也一点不生气，捧着李璋的手，稍稍放缓语气：“即便只有璋公主与我二人，胜元军就还在。”
林四海冷笑一声。
尹示青与完颜青江起身上前，前者道：“宛部长既然参与竞选，继续主持对双方都有失公平。我二人代为解说，希望在各位道友尽情享受悟道之乐的同时，各位前辈也能全心全意、酣畅淋漓地完成战斗。”
完颜青江的年纪小一些，因此在她之后开口，语气也更激情澎湃些：“那么我们主要的六位候选人都准备好了，在天璇真人与两位神部长的揭幕战之前，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吗？无论是规则质疑还是豪言壮语，尽可畅所欲言！有勇气表达自我之人，才有实现梦想的可能！”
观众们小小骚动了一阵，年轻人们很快争先恐后地叫喊起来：
“我要在百岁之内成就满月！”
“我将带领刀道跻身联盟！”
“我全押了宋掌门……”
“宋掌门！宋掌门！宋掌门！”
连师菱都轻声道：“我会振兴百花谷。”
唐乐芙紧接着道：“我会让千草堂更进一步！”
玉霆霓高举右臂，掷地有声道：“下一届盟主必出自我句容华阳天！”
几位候选人齐声道：“拭目以待！”
“北岳联盟本就建立在谢林的暴力之上，张盟主则再一次用举世无双的修为力挽狂澜，挽救联盟于将倾。”尹示青朗声压下众人的欢声，“时移世易，在和平年代沿用过去的标准固然不妥，文治武功都需纳入考量；可居安思危也是必要，正如诸位所见，王朝余孽蛰伏紫玉清平天，谢林更是有死灰复燃之势，如此多事之秋，盟主有实力压制宵小依然是重中之重。”
杨无双冒出来笑道：“至少若是有一日柳宗主 ‘出关’，这位盟主不能一照面就被她打死呀！”
即使宋新桐才是在武力之外占优势最大的候选人，完颜青江也还是笑了：“杨副宗主言之有理。修炼本就是强者才有话语权的世界，联盟并非王朝，无需推诿粉饰之词！话不多说，天璇真人，神部长，请吧！”
软剑“楚歌”与长枪“赤壁”同时铮的一声锐响，“归妹”以雷霆之势挑起长枪压住软剑，三人一个照面，林九灯已然占据上风！
她变得更强了。不，是她释放的力量更强了，与林花谢对战的她是十五岁的她，现在是一柄经过五十余年磨砺的开天剑！
两道人影闪亮如晴天雪地上弥漫的钻石星辰，神君仪手腕一抖，软剑也一响一振，神淑仪双手持枪抢出空隙，一式“云心鹤眼”挑了上去；林九灯穷追不舍，又是一剑刺向神君仪，竟是半式开天！
可是神君仪避开了。林四海微微诧异，而正在提点观众的完颜青江也道出了他心中疑惑：
“按理说开天剑的最终式‘开天’是避无可避的，如果有道友留意到了这一点，或许可以从神部长身上学到身法和剑法的灵活应用。但是！诸位切记，应对开天剑最好的方式，永远是不招惹剑主！”
二神身如游龙，又左右夹击，共同完成了一招“怀瑾握瑜”，爆裂的火焰从林九灯的右臂与左肋下冲天而起；“归妹”一点之下也焚毁了神淑仪的半边小腹，露出来的脊椎骨上残留着焦黑的肉丝。
双胞胎面不改色，继续默契十足地欺上前去，这次是神淑仪以长枪掩护，神君仪恰到好处地出了一剑“琨玉秋霜”；但效果并不理想，神君仪差点受伤，因为林九灯的剑法我行我素，只受目标方位影响，神淑仪的强势进攻算不得什么干扰——她硬挨两枪，拿下了神君仪的右臂！
她柔顺漆黑的长发早已散开随风而舞，糖浆般的红眼睛映入二神那秋水般的红目中。天上两个明度、色泽、亮部面积一模一样的圆月和月环刚刚融合到一半，那月亮比林九灯的小，月环却比林九灯的大。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林九灯忽然后撤了一步。因为很不熟练在战斗时后退，还差点受了重伤，而那是因为二神也强行收手了。
毫无疑问，这场战斗的层次远超此前的姐弟对决，但是不少观众惊喜地发现，相比之下，这三人的动作要缓慢清晰得多。因为她们的灵力总量和灵压水平都远超林花谢，即使没有有意压制，战斗时外放的灵流也缓冲了她们的动作。
很多观众前面看明白了，到了这里便情不自禁地嚷嚷起来：“天璇真人为何后退？”
“其中有什么关窍？”
“从没听说一剑宗有后退的招式。”
“可是神部长终究是联盟一部之长，这些年来战绩不菲，真的让人退了也未可知啊……”
“二打一，好不要脸！”
“二打一怎么了，天璇真人自己要求的！何况生死相搏，配合稍有不慎还不如一对一呢！”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东面看台上一群人忽然大打出手，张诚和张嫣赶去调停。尹示青笑着解释：“天璇真人不愧是天璇真人，依我所见，是在等无忘山秘术完成，二位神部长修为再进一步。林长老，晚辈说得对么？”
林四海哼了一声，难得笑了一下：“开天剑大成者本就能以下克上，这些年来一剑宗的老家伙太厉害，外人都忘了有这回事了。九灯做得很好。”
神淑仪与神君仪再次行了一礼，软剑朝天，枪尖指地，一个圆融如意的场以二人为中心缓缓漾开；林九灯伫立原地，归妹随意地垂着，其上威势却越来越强。
直到神淑仪的圆月挪移到了神君仪月环的正中央，一轮诡异的有着一环空缺的崭新月亮诞生了。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风、人、声一动也不动，下一刻，一个恐怖的空洞在两剑一枪相交处轰然炸开！
同时炸裂的还有舞雩台本身。舞雩台下的山体位于白玉京，舞雩台上的空间却是小界与成德玄隐天的重叠部分，从存在的状态来说不稳定，但从空间强度来说牢不可破。但是柳苏安的一击连天道之兵都能打破，舞雩台实在是太不堪一击了。
台上四处惊呼，连高台上的几人都吓了一跳，杨氏兄弟甚至瞬间捏着通牒跑路了。不少强者先后惊怒交加地叫出“柳苏安！”，引发了更大的骚动，几位盟主候选人一边稳定空间一边呼吁众人冷静下来有序退场。
二神与林九灯俱是身受重伤，却仍助了一臂之力：无忘山原本也是从一方小界降临，与舞雩台的相性很好；开天剑的终极是创生世界，对时空之力的掌控更胜一筹。
在场前辈也无人开口劝她们先走。孟向明是想先跑的，没跑成，此时在尹示青边上擦额头不存在的汗：“什么事嘛……这都什么事呀！柳苏安怎么跑这里来的？什么邪门法术给你整出一个柳苏安来！”
洛阳道：“定是那自称柳生的小子。”
江海道：“他并未自称，只是暗示。不过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胆大包天，竟敢欺诈天道！”
完颜青江小心翼翼地道：“可不可以让璋公主离我远一点？我怕。”
宋新桐道：“不是本体，应当是拿法器封印了一击……什么技术能封印这个体量的一击？”
张世明还挺与时俱进：“老夫认为是‘人间炼狱’的同类技术。”
宛连城神色凝重：“离开【视死如归】也就罢了，李家人和柳家人手段都多，问题是张盟主怎么放过了——！”
一截碧绿澄明的剑尖从他胸口穿出。
现世与星空重叠的混沌之中，殷宫在他背后，手握“碧涧明月”，低声道：“交出‘昊天’，饶你不死。”
所有人都住了口。
宛连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殷宫将长剑再刺出去两寸，阴沉地道：
“‘昊天’经由你手进入联盟为谢林所用，在那之前，那是我祖母家传至宝，作为嫁妆带进皇宫又传给我父。宛部长，你真的是宛家的宛连城吗？当年不要说宛连城，李思城都未必杀得了我父王！”
作者有话说:
殷宫：（背刺）
其他人：（沉默）（好奇）（吃瓜）（掏出瓜子）
就是说大家还是很淡定的，山崩而已问题不大……主打一个文化自信。
下一章又到了我喜欢的师兄弟弱智相声环节（？）比赛啥的终于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