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宫这只眼睛是第一版,今天用得也有点多,这会儿看东西已经有点模糊了。但是这份模糊反而为面前少年的面孔附上了一层朦胧感,没有哪个温顺贤淑的无月神女拥有更摄人心魄的美貌,他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没什么起伏,好像不是在放话要灭人满门而是走在路上忽然赏脸看了自己一眼。
他第一次睁开这只眼睛的时候就被这名一剑宗少年的相貌惊骇,现在那种初见时的恐惧感卷土重来,他意识到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和神女的吸引力同源的力量,如跗骨之蛆,像这片土地千年以来的历史文明。
柳扶风轻轻抚摸他的脊背,温和地笑道:“前辈终于发现了吗?所以我才说,寒山寺必定有开天剑的功法。大师兄和她们都把剑练得不伦不类的,开辟世界的力量反倒成了自己的枷锁。还好大师兄不主修这个,他要是没用,我可死定啦!”
林花谢单手抚着脸笑道:“所以说啊,联盟装死很正常,我都知道出于礼貌应该把这件事留给一剑宗耶。比较奇怪的是一剑宗装死吧,他们不是脾气不好容不得沙子吗?”
柳扶风耸耸肩:“也许是还没发现呢。开天剑不是人人都能领悟真意的,我们家练对的也就我妈和师姐了。”
林花谢冷不丁地放了一枪:“你这是看不起我姐姐?”
“那……那可能是她有自己的想法嘛!没人规定要对宗门忠诚啊。”柳扶风讪笑一下,立刻理直气壮起来,“没错,林阿姨都被一剑宗除名了,九灯姐姐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嗯,林宗主也就不能轻举妄动了,毕竟寒山寺不是阿猫阿狗,要从长计议。”
“话都给你说完了。”林花谢踹他鞋子,差点被他一脚绊倒,还好基本功扎实,在滑溜溜的石头上站住了。
柳扶风捻着耳朵上垂下来的三枚六角银铃,志得意满地转了回去:“不过,前辈,大师兄说的也有道理,一剑宗怎么不管?他们不管,你又为什么非管不可,甚至差点搭上了妹妹的性命呢?说的难听一点,联盟和一剑宗都不管就更轮不到你了,而且寒山寺也不是彻头彻尾的邪恶组织,正义感不足以让你坚持跟他们作对。”
殷宫闭着眼睛,似乎是不敢看林花谢那副与无月神女别无二致的娴静姿态。柳扶风又去推了大师兄一把让他别装了,后者也不生气,只是露出一点牙,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小师弟自觉上钩,红着脸凑了过去。
就在这时,殷宫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出声道:
“追查这件事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只是为了世人,而是为了二妹和三弟——殷商和殷角的父亲都是在三十一年前的事件中丧生的。”
小师弟抛下大师兄,扬起声来:“不是说人家高端修士不爱生孩子吗?”
殷宫道:“婴孩有概率继承双亲中同性别那方的全部灵道修为,这个常识两位师弟该是知道的。但是修士的寿数很难预测,又或许是出于繁衍的本能,还是有一些夫妻会选择生儿育女的。两位师弟的情况……柳苏安和林十一必然是强势的那一方,因此承受修为风险的是你们的父亲。”
“哦,原来如此,那殷二姐姐的母亲就是不幸选了个垃圾,殷角的爹倒算个好男人。”
殷宫噎了一下,要知道这种双重标准向来是更严格的那条适用于女人,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柳扶风的说话风格他怎么也习惯不了。
不过他对殷商父亲的评价倒是歪打正着:
“……二妹的母亲产下她后修为尽失,又因道侣做出了那种不体面的事气急攻心,修为进境缓慢。那一天,两人一同被杀,二妹因病在唐掌门处疗养,逃过一劫,懂事后去了知行院做研究,但一直无权接触那些尸体,最后寻了机会跟我离开了。而三弟是一位与会前辈的遗腹子,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总之,我们三人既然结拜,便要共患难。不过认真说来,四妹和五弟年纪小不懂事,确实是被我们连累了。”
柳扶风很会抓重点,一锤定音,转头跟林花谢说:“大师兄好好修炼,等去了白玉京一定要去知行院参观参观。”
殷宫欲言又止,知道不能把这当成玩笑话,却也无可奈何,最后苦笑着拱手:“几位于我兄妹有恩,殷某就当是没有听见吧。二位师弟今后言行上还是注意一些为好,莫要伤了和气。今日之事……”
“我们也不会到处乱说啦,前辈放心!”柳扶风感觉再问下去殷宫就要起疑心了,便亲切地挽着比他高一头的前辈的胳膊往五音苑走去,问道,“前辈今天感觉下来这只眼睛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吗?我们扬眉宗地方小没什么灵气,这个本来也是面向凡人的技术,所以我们临时改了一下方案,不知前辈适应得如何?”
殷宫听说连凡人的肢体残缺都能得到救治,不由感叹道:“丹王果真医者仁心,毒也只是毒了那六皇子,本就该杀的。这眼睛很好呢,就是不能久视。”
“是哪里有问题呢?是眼周经络疼痛,还是视物浑浊?休息一会儿有恢复一点吗?”
“嗯……眼周的话,丝竹空穴和瞳子穴有些酸涩,眼球本身的明暗度似乎不大对……林师弟身上的红绳是【圣人劫】吧?我无意探听功法密辛,只是以前见过【圣人劫】,不是现在看到的颜色,要更暗沉一些。”
“呀,瞳子穴的话前辈可能以前也有点问题……”
天上的凸月又明亮了几分,紫色的那部分像轻纱一样翻涌起来。
三人抵达五音苑的时候,白燕正和殷徵在院中有说有笑的。后者头上还缠着白布,眼眶里是两颗用来温养经脉的灵珠,白布是提醒她自己别乱转“眼珠子”的。白燕朝两位师弟使了个眼色,道:“你们倒是会看时间。”
柳林二人很不见外地挤到石桌边,跟她交头接耳起来。殷宫不知为何有点紧张,不由在心里唾弃自己居然这么警惕恩人,况且还是几个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一犹豫就被殷徵抢了先,她觉察到殷宫是一个人走的,也没有拿手杖之类的探路,便高兴地道:
“大哥能看见了吗?本来我们兄弟姐妹该共患难的,今日却只辛苦大哥啦!”
“嗯,扬眉宗的道友不愧是丹王门徒,再改动一些细节,你们也能重获光明啦。”殷宫温和地笑了笑,“倒是四妹,你感觉还好吗?今日……”
殷徵羞红了脸,看了柳扶风那边一眼,小声道:“是我啦……真的很对不起,我的修为最近又涨了,这要是给人看见了……哎呀,还是给你们添麻烦啦,不知道黄庄主那边……”
“修为精进是喜事啊,恭喜殷四姐姐!”柳扶风插话道,“这月亮很美呢!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月亮,只是殷四姐姐,你的心为什么缺了一角呢?”
“缺了一角?”殷徵怔怔地问。
柳扶风亲热地握住她的手:“一个人的心境圆满与否,从她的月亮就能看出来。姐姐在为什么烦恼,被什么困住了手脚呢?师弟愿为姐姐尽绵薄之力。”
“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世上本就没有圆满之事啊。”殷徵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多谢柳师弟关心姐姐,刚才白师妹还教我画了……那个符,提到说你一直很关心我们,这么一看的确是,我再害羞下去反而是太小气了。”
殷宫关心义妹,脱口而出:“是什么符?”
殷徵愣了一下,吐吐舌头指指天上:“就是这种时候用的啦。咱们以前不是见过‘清患符’吗?这个符就是由它改来的,但是只要带在身上就能吸纳血污。”
这回轮到殷宫涨红脸了,抬起袖子掩住脸,不知说什么才好,想走又觉得把殷徵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好。
白燕忽然倒吸一口气,一拍手:“提醒我了,要是我在白玉京的时候来了月经怎么办?”
殷宫愈发坐立不安,林花谢居然还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柳扶风在手心里敲着折扇:“这倒是个大问题哦……”
林花谢却懒洋洋地道:“师姐你现在月亮已经圆了,而且超大的,第一次见到的话没几个人会觉得那是月亮的。”
柳扶风严肃地道:“可只要有一个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就很危险了。”
“宋新桐不是说师姐的娘亲叫她去的吗,实在不行就让师姐加入她们好了。”林花谢看着他,“再说你不是还有个杀手锏吗?白玉京灵气浓度应该挺高的,你干点坏事也就攒够了吧?”
柳扶风板起脸:“什么叫干坏事?还有别的师姐在场呢,你不要乱说!”
殷徵打圆场笑道:“白师妹的月亮竟是圆的吗?难怪柳师弟刚才问呢,是我浅薄了。”
柳扶风立刻换了副面孔:“殷四姐姐要是好奇,等治好了眼睛可以亲自瞧瞧,说不定对未来的道路也有帮助。师姐年岁还小,但是心境修为……”
殷徵忙道:“我知道,英雄出少年嘛,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我只要自己能再强一些,帮助兄弟姐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