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是在除魔后回到望舒客栈时听到这个消息的。
望舒客栈是归离原最繁荣的地界，往来商客多聚于此，消息也灵通。底层是客栈堂食的地方，许多在此处歇脚的商人会互相交流。
《蒸汽鸟报》和那一则消息也成为了他们的话题。
魈向来无心去听他们在讲什么，只是他在闭眼休息时，听到了他们说起了花卷的名字。
这是少有的能触动这位仙人的名字。
说起来，他也好一段时间未曾见到花卷了。自上次从她家落荒而逃之后，都只是远远的看着她，再没出现过在花卷的面前。
于是他沉下心，集中注意力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消息可是真的？”
“不好说，是枫丹那边传出来的。”
“虽然觉得有点离谱，但看这照片，又觉得不是没有可能，两人看起来十分登对。”
“什么登对？旅行者可是咱们璃月人，要结婚肯定也是嫁给璃月人，我看啊，纯属就是造谣！”
“那你怎么解释这照片？”
“我……”
照片？
魈睁开双眼，几个闪身出现在了客栈的露台，问老板要了一份他们在讨论的《蒸汽鸟报》。
菲尔戈黛特对于魈主动要这类东西觉得惊讶，但职业素养让她压下了自己的好奇心，面色如常的拿了一份报纸递给他。
“他们所说的……”魈斟酌着开口，“他们在聊花卷的什么消息？”
菲尔戈黛特心知那消息很大可能只是谣言，既然仙人问起，她也就如实说了。
“贩售《蒸汽鸟报》的商人说，旅行者和稻妻的社奉行大人结婚了。”
见魈脸色突变，菲尔戈黛特又急忙补充：“不过这只是小道消息，大概率只是为了销量胡诌的。旅行者结婚的话，您不可能不知道的。”
魈接过报纸点点头，轻声留下一句「多谢」，然后身影就消失在了柜台前。
菲尔戈黛特抬头看向三楼，轻叹了一口气。
报道用了很大的篇幅在讲述凶杀案破获的过程，还有最精彩的推理部分，最后赞美旅行者的聪慧，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版面中心的那张照片。
宽敞明亮的街道，阳光下的少女和青年看起来是那么的相配。
尤其是青年那含情脉脉的双眼，视线的终点落在了少女的身上。
连魈也觉得，他们看起来好适合。
是啊，她的未来就该是像照片里那样的，有着明媚的太阳，爱她的人。
魈向来无所畏惧，甚至无惧于死亡。他身负业障，旧友也早已消散于人世间，独留他一人，孑然一身，对他而言，死亡更是一种解脱。
若非契约，他早已追随着友人们而去了。
千百年来的岁月对于其他仙人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但对于魈来说不是的。
他没有一日停歇过战斗，对抗着魔神残渣。对抗着魔物，对抗着因为人心肮脏而成为了盗宝团的那些家伙们。
日复一日的战斗留在他身上的除了伤痕，还有业障。
每每业障发作时，钻心剜骨，痛不欲生。
他倒是不畏惧痛，痛久了就麻木了。
只是，他偶尔会生出迷茫的情绪。
会想，为什么他还活着呢？
魈人生的折点有四。
一是在魔神战争中，被魔神俘获，被逼着蚕食人类的梦，造下无数杀孽。他懵懂无知地来到这个世界上，被利用成了一把凶器。
二是被帝君救下后，重新赐名为魈，缔结契约，从此守护这个国度。名字意味着新生，但却并不代表着他能忘掉被魔神控制的那段岁月，所以他总是悲观的，无惧死亡的。
三是从丘丘暴徒手中救下年幼的花卷，小女孩天真大胆，敢一个人闯进无妄坡，丝毫不畏惧带着傩面的他，拉着他的手，一口一个仙人哥哥。
四是层岩巨渊之行。他见证了旧友的离去，清楚地知道从此世间，夜叉一族只剩他一人，心存死志的他将所有人送了上去，任由自己坠落。
若非帝君出手，他也会随着浮舍长眠于地底。
为什么说救下花卷会算是一个折点呢？
魈因为业障不愿接触人类，虽然会在有人遇到危险时出手，但从不会与他们有过多的交流。
但是花卷不一样，在被救下之后，花卷死死地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
他可以利用仙术转移走，但终究还是不放心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山林里，便由着花卷拉着他，朝着璃月港的方向走去。
“哥哥，你是仙人吗？你好厉害啊。”小姑娘手小，拉不住魈的手掌，只能勉强攥着三根手指。
她抬起头，一边走一边问，那双大大的眼里闪烁着好奇地光芒。
魈只是点头。
“哇，真的是仙人啊，那仙人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的声音软糯，她轻轻扯了下他的衣服，笑容甜得像是杏仁豆腐，“我叫花卷哦，花是甜甜花的花，卷是卷起来的卷。”
花卷？好奇怪的名字。魈心想。
见魈不回答，小姑娘继续问：“仙人哥哥，是你的名字很重要，不能随便说吗？”
“不是。”魈应她，“魈。我的名字。”
小姑娘皱起眉，不认识具体是哪个字。
魈停下脚步，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出了帝君赐予他的名字，魈。
小姑娘认真地看了许久，重重地点头，然后扬起笑脸，“我记住啦，魈哥哥。”
魈没有去管她喊自己什么，而是问她为什么一个小姑娘出现在无妄坡，家里的大人怎么不陪同。
“没有大人哦。”小花卷牵着他的手，目光平静得不像是个孩童，“爸爸妈妈去游历了，只有逐月节和海灯节才会回来，平时都是我一个人在家里的。”
“这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魈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虽不爱管闲事，但将一个年幼的孩子独自放在家里这种事，怎么也不像是个合格的父母会做出来的。
小花卷却摇头，板着她那张可爱的圆脸蛋，声音软软的，“若非因为我的出生，他们本该一直在旅途。也许比起做我的父母，他们更想做自己吧。”
“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
魈把她送到黄金屋附近，不愿踏入城中。
“魈哥哥不去我家坐坐吗？”小花卷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扁着嘴，看起来有些可怜，“胡桃被胡爷爷要求学仪式，行秋随着他大哥去了蒙德，重云在学方士之术，香菱跟着卯师傅在学做菜，只有我是一个人，不知道该做什么。”
所以才一个人跑去无妄坡的吗？魈这么想着，却还是不愿随她入城。
“我身负业障，不宜去往人多的地方，此处有千岩军，你已安全了，回去吧。”
魈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花卷两只手都拉着他的手掌，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仙人哥哥，去坐坐吧，好不好？”
魈在她的面前半蹲下，伸手放在小姑娘的头上，轻轻摸了摸，柔声道：
“若是有人不甚沾染到我身上的业障，那会失了神志的，所以我不能随便入城。你若是无聊，我可以带你去绝云间找仙人习武，但万不可一人入山。”
“今后如遇任何困难，无论是何种，只要你需要帮助，便可呼我名。三眼五显仙人，魈，听召，定会前来守护。”
小花卷看了他良久，才愣愣地点头应好。
然后趁着魈如今是半蹲着，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脆生生地说道：“好哒，谢谢仙人哥哥。”
魈当即呆滞，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之后，脸上由白转红，一时间失了言语。
“我还能找到你吗？”小花卷抱着魈的脖子没撒手，追问道：“仙人哥哥，我想找你的话，要去哪里呀？”
“我……”魈对上花卷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若是要见我，唤我名字就好，如果我不是在除魔，那我定会到你的面前。”
“那你平时住在哪里呀？”
见小姑娘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魈最终还是妥协了：“会在望舒客栈歇脚。”
小花卷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好哦，我知道啦，今天谢谢仙人哥哥了。”
魈想着自己总该可以离去了吧，结果脸颊又一次被一片温热覆盖，又是一声清脆的「吧唧」声。
小姑娘松开了搂着他脖子的手，远远地跑开了一段距离，冲着他摆手。
“再见啦，仙人哥哥。”
夕阳渐斜，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而她背对着落日，小胳膊不停挥舞着，笑容灿烂。
在旧友因为业障辞世之后，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可他偏偏在她面前无法生气。
放肆着放肆着，她就成为了那个特别。
称呼也慢慢从「仙人哥哥」变成了「魈」，愈发放肆，不敬仙师。
魈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捏着报纸的手不断用力，眸光沉沉地盯着那张照片看。
天空黑得厉害，随着几道闷雷声响，带着湿意的风从海的那边吹来，呼吸间满是一股返潮的土气。
「滴答」声起，水面上晕开一阵涟漪，先是三两滴落下，而后亿万滴雨水从空中坠落，敲打在水面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下雨了。
雨水落在树叶上，顺着空隙滴落在了报纸上，豆大的雨点染湿了报纸。
魈赶忙伸手挡着照片的位置，生怕印着照片的那里会被打湿。
他回到房中，小心翼翼地挪开手，确认印刷照片的位置没有沾到雨水，这才松了口气。
他小心地将照片裁了下来，压平放在了桌面上，看着画面上登对的两人，突然很想见见花卷。
不说话也好，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他想见她。
魈循着花卷的踪迹来到了一处山坡。他站在山坡顶上，手中紧握着和璞鸢，任由雨水敲在他的身上。
山坡对面是一处秘境，花卷正在秘境里面。
山坡与秘境中隔了一道沟壑，如今又被雨幕隔绝，魈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他和花卷之间逾越不过去的鸿沟。
她该在阳光之下，幸福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无论是为了自己也好，为了人类也好，她战斗过，逃亡过，进过牢狱，呆过冰原，她已经受过许多苦了，余生她该好好过。
而他身负业障，夜以继日地除魔，本就该呆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他知爱慕她的人众多，而他，大概是这么多的人里，最配不上她的人。
魈一边这样想着，心中却一阵又一阵的酸涩。
雨水顺着额头留下，打湿了魈的眼睫，可他毫不在意，依然站在那里，等候在秘境的门前。
只要她出来……只要见她一眼，就足够了。
花卷推开秘境的门，刚踏出秘境就被这倾盆大雨吓了一跳。
派蒙飞在她身边，连忙缩回秘境里躲雨。
花卷伸出手，不过两秒的功夫，整个手掌都被打湿了，收回手喃喃道：“好大雨啊，还好有伞。”
说着，她从背包里拿出雨伞。一柄稍大，是她的，另一柄则要小些，是她专门为派蒙定制的。
花卷撑开雨伞踏进雨幕里，派蒙也连忙撑开自己的小伞跟上。
刚走两步，花卷抬起伞面，仰头朝着面前的小山坡顶上看去。雨雾朦胧，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鞋子她也毫不在意。
有一道看起来单薄的身影站在雨里，垂着眼帘望着她。
“魈。”花卷上前两步，朝着魈的方向伸出手，“下雨了，快来避避雨。”
倾泄而下的雨水又一次打湿了她的掌心。
魈一愣，看着那朝自己伸出的手掌，迟迟没有动身。
花卷再抬了些雨伞，隔着雨幕看着他。
她没有收回手，只是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魈。”
魈收起和璞鸢，一阵青烟闪过，他出现在了花卷的前面。
花卷打着伞，三两步上前将他拉到了伞下。
少女的手掌温软，握着他的手，源源不断的热量自手背传来，明明只是简单的触碰，魈却感觉好像郁气和凉气都这样散去了。
见魈整个人都湿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滴落，花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将雨伞塞进魈的手中，从背包里拿出干毛巾，披在魈的头上，帮他擦拭着被打湿的头发。
“你这样是容易生病的，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花卷一边忙碌着，一边说道。
擦完了头发，她拿起干净的一角，擦拭着魈脸上沾着的雨水，动作专注而温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的指尖拂过魈眼尾的那一抹绮丽的红，嘴角微扬。
“下雨了要躲雨，生病了的话，我会很担心的。”
耳畔除了雨水落在伞面的滴答声，魈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垂眸看着近在眼前的花卷，突然升起了想要将她抱进怀里的冲动。
指尖微动，在对上花卷含着笑意的眼睛时，魈又清醒了过来。
将魈的脑袋擦过一遍之后，花卷收回了毛巾，拍了拍手，笑着道：“好啦，我们回去吧。”
回过头去喊派蒙：“派蒙，走吧。”
派蒙连忙举着小伞飞了过来，“嗯嗯……”
花卷从魈的手中接过雨伞，拉着他的手朝着望舒客栈的方向走去。
望着身旁的那抹倩影，魈忍不住低声重复着花卷刚刚说的话。
“我们……回去？”
花卷听到了他在说什么，转过头看他，在魈有些慌忙地目光中点点头，笑弯了眼睛。
声音浅浅。
“是啊，我们回去。”
大雨滂沱，她拉着魈一步步走向雨幕的深处。
顺着地势而下的雨水，斑驳蜿蜒地冲刷着一深一浅的两对脚印。
河面上腾升起了一阵白雾，朦朦胧胧，鸟雀飞进屋檐下躲雨，歪头梳理着被大雨打湿的羽毛。
归离原的树下躲着不少小动物，树叶被雨水浸湿，颜色渐深。
璃月的四月，总是多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