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海将袖针录音机递出去:“你那天走的很着急。”
中野优泰伸手来接的时候,他又把手往回收了收,动作不大,只叫对方没拿着。
厉江看他东瀛“友人”脸上显出疑惑神情,莞尔一乐,把录音机主动放对方手上:“我们那天根本没聊案子,我很好奇,你用什么‘复盘’出我和阿海与劳埃德案有关?
用富士山的雪?……还是漫天云霞如画早樱?”
厉大少爷语速偏慢,嗓音低沉略赋磁性。
中野优泰收回录音机后立刻取出带盒,但在打算抽出磁带的时候动作停顿住;他眉头紧锁,将带盒捏在手里摩挲,不晓得在纠结什么。
“没句实话。”厉江逼近一步:“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中野优泰比厉江矮大半头,俩人之前几乎从没这样面对面极近距离对话过,十几二十公分的物理落差,在突破安全距离后,其实很难用气势或气场那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弥补。
厉公子嘴上言辞指责,表情却并不怎么严厉,甚至不太严肃。
他神态介于调侃与调戏的中间值,好似把中野优泰当成个爱闹别扭的小女人。
这时中野优泰想要逼视厉江的面孔,就必须仰起脸,但仰视的角度……真是一言难尽。
厉江眼神疲惫但嘴角保持上扬,不紧不慢把一只手撑到中野优泰身侧的墙边柜上:“你已经把我逼到墙角了,我的耐心也已经用尽了。咱们是不是该到‘了局’的时候了……嗯?”
真正被逼到墙边的“小矮个”后腰卡在柜子边沿上,上半身微微后仰:“阿江,你知道的,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很喜欢你。而你,一直在利用我。”
“我利用你什么了?”厉局长当然不承认:“分明是你一直在骗我。”
他说着再次向前俯低身体,凑近中野优泰耳边,神秘兮兮正告:“我知道你对你那个小助理做过什么。”
然后哗一声拉开墙边柜抽屉。
中野优泰被狭不及防声响吓一哆嗦,连面部肌肉都跟着一紧。
他现在心情很复杂,而且被“心上人”忽冷忽热态度绕得愈发迷糊。
厉江肋骨有伤,不存在打不过的问题,可是万一厉江从抽屉里拿出把枪呢?
……还好厉局长只是拿出两本护照。
外文护照在中野优泰面前晃了一下就被厉江收进上衣口袋。
厉江笑吟吟退后半步:“走吧,我东西拿好了。”
所以厉局长说拿衣服只是借口,他是要回来取“护身符”。
东瀛人非常清楚,西洋护照在民国官僚眼中有怎样份量。
毕竟金发碧眼的西洋领事来沪城落脚可以追诉到大清王朝,比他们东洋人进沪早了大几十年。
就连沪城土著也向来更高看西洋人一眼。
东瀛自古有刑不上氏族贵戚传统,沪城也有异曲同工的规矩,他们刑不上洋人。
讲得再严谨一点,是持有西洋护照,受西洋诸国领事庇佑的人。
除非东瀛大军今晚入驻著沪城,否则他们就算把厉江带回市厅警署,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前一次厉江同意接受吐真剂测谎,是大家好说好商量,他愿意给自家长官个面子。
而今天以后,无论上测谎椅也好,用吐真剂也罢,都必须厉江本人首肯,刑讯更是天方夜谭。否则后续会招惹出一揽子麻烦。
中野优泰脸色阴翳跟在厉江身后,隐约感觉自己又被对方耍了一把。
所以,想要真正得到并驯服这个像仙鹤一样高傲优雅的男人,必须把他带回东瀛,将其完全掌控在自己鼓掌之中。
中野优泰暗自筹谋中已经不知不觉随众位沪城警官走到厉府大门口。
他们总共开来四辆警车,由于其他警官先前已萌生出“厉江与东瀛人才是‘自己人’”的共识;此时大家便不约而同的,全部自觉搭配坐次,坐进其他三辆车里。
只把中野优泰留在押送厉江的汽车跟前。
所以不晓得算不算“如愿以偿”,东瀛审讯专家又坐到了他心上人的旁边。
厉江笑吟吟扭头调侃:“朋友一场,干嘛这么严肃?”
中野优泰忍不住抱怨:“你说我骗你,你何偿不是在骗我?我真的考虑过和我一起回东瀛看富士山吗?”
“你别这样说话……”厉江目光深邃凝视东瀛友人哀怨面孔:“你这样说话,真的很像个怨妇。”
随后不等中野优泰发火,摘下自己宽沿警帽扣对方脑袋上调笑:“这样就帅气多了。”
中野优泰脸色怫郁抬手要把帽子摘下来,厉江急忙跟他暧昧拉手:“别摘,真的很好看。”
然后深情款款与其对视。
中野优泰觉出厉江在捉弄他,但无法领悟其中真意。
所以在自己双手被握紧后,内心虽然抵触莫名其妙被“扣帽子”,行动上的抗拒却很犹豫。
厉江冲他眨眼,甚至暗藏挑逗意味:“真的很好看,让我多看一会儿。”
是真的“好看”,很好…看清楚。
车厢内光线黯淡,外面的人透过车窗仅能看出人形轮廓。
不过有轮廓也够用了。
四辆警车驶离厉府后很快被两辆摩托远远尾随住。
在小车队拐上一条行人较少的街道时,前方忽然横冲直撞驶出两辆拖斗货车。
两辆货车都载了满满的货物,左摇右晃,好像快要失控。
前方警车紧急打轮转向,接着长鼻子货车直直冲过来,逼停其后全部黑色警车。
警官这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情,街道两侧十几名候客的黄包车夫突然持枪爆起,二话不说朝街道上警车无差别扫射。
不过大部分子弹只打在车身上,明显是在进行火力压制。
只有厉江和中野优泰那辆车很快被击碎玻璃,混乱中有人大喊:“戴帽子的!射戴帽子那个!”
厉江在汽车剧烈摇晃紧急刹停时已向侧面仰倒,让身体完全躺在座椅上;但双手仍死死抓住中野优泰手腕,阻止他摘帽子。
中野优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厉江回家拿护照,其实也是个假动作,他是在拖延时间等杀手就位!他要借刀杀人。
中野优泰怒不可遏扑向厉江,想要一把扼死他。
然而下一瞬,暴怒的面孔与滚烫的鲜血同时砸落在厉江面前。
厉局长那条半断没断的肋骨好似发出一声哀鸣,再次泛起巨痛。
厉江双眼紧闭咬牙忍耐,心里默默感慨:“册那……我这根骨头还养得好么?”
枪声经久不息,警官这边被压得连车门都推不开。
白立群神情狠戾快步走向其中一辆汽车,抬手穿过玻璃破碎的车窗,对住戴警帽的身形,“砰砰砰砰”连补四枪。
黑暗中厉江只觉自己被溅满脸热血,肚子上蓦地疼了两下,随即有火辣辣烧灼感漫延开。
他判断应是有两颗子弹穿透了中野优泰的尸体,射到自己身上。
不过弹伤不深,痛感还没有他适才肋骨被中野撞那一下来得强烈。
白立群在确认“厉局长”死透之后,收枪迅速离去。
与此同时,外界其也枪声也骤然止息。
真正的厉局长紧咬牙关,无声摘下中野优泰脑袋上的警帽,缓缓戴回自己头顶。
然后心安理得合眼,等待救援。
『凌霄路四警车遇袭,二警官生死未卜』的号外声在数小时后响彻整个沪城大街小巷。
……
陈泰手里拎两条「油炸鬼」跟几张报纸回到霍宅,一进院门就大呼小叫:“阿娣!”
尚良娣正蹲坐房门口台阶上摘菜叶,脸色不悦抬头呵斥:“你眼瞎,看不见我坐在这里?”
陈泰抖开报纸给老婆看:“你瞧瞧,昨天晚上出大事了。”
尚良娣随便瞟一眼,满脸不以为然:“打来打去,天天不都这样?”
陈泰挨着她坐下,小声议论:“我去码头上转了一圈,听人说,死的两个里面,有一个姓厉。”
尚良娣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霍振庭。
小傻子这两天浑浑噩噩,小便不知道上厕所,保姆担心他连屎都屙在房里,干脆把他放到院子里来。
可霍振庭到院子里后又一直稀里糊涂要往外走,嘴里嘀嘀咕咕的,不是在说“不换老公”,就是说要去“找老公”。
于是陈泰从外面找了根拴大狗的铁链子,用挂锁给他锁脚踝上,另一头钉在一棵大树上。
霍振庭面朝院门,走到铁链绷直,就趴在地上,仍然哼哧哼哧的使劲往前爬。
他把面前一片地面抠得草根翻飞,指甲缝里黑黢黢的,不仅有泥还有血。
陈泰低声道:“当然不是他那个厉先生,是当局长那个。”
“哦,那怎样?”尚良娣收回目光继续摘菜。
陈泰咂舌:“那个范警官也死了。”
尚良娣皱眉:“不是说受伤住院吗?”
“说是那么说,应该也死了。”陈泰扁扁嘴,表情相当笃定:“要不昨晚怎会有人来问他有没有来过?他要是还活着,问他自己不就行了。”
尚良娣点点头,自顾自寻思事情。
陈泰又道:“厉家被青帮盯上了,看来是完蛋了。要我说,这沪城,就没人能跟「三皇一后」作对。敢作对,必死无疑!”
尚良娣又瞥霍振庭一眼:“嘁,不回来也好,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给他男人交代。”
陈泰哼笑:“这回是真的没地方讨工资了。”
尚良娣朝霍振庭呶嘴:“他都这样了,你还想着讨工资呢?最好全都死绝。”
陈泰瞥嘴:“我看你快要心想事成了。那傻子的男人也死了,咱们就把傻子送码头上去,当“猪崽”卖掉,还能换几个钱。”
尚良娣点头:“那你这几天要多看报。”
陈泰长吁短叹沉吟片晌:“我看大抵是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也顾不上这个傻子。
可要是万一突然跑回来呢?”
他说完扭头看向尚良娣,但不等对方答话,就自己往下分析:“就说傻子想他男人想疯了,是他男人的责任,和咱们可没关系。”
尚良娣呵呵冷笑:“本来就是这样。了不起辞退我,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两名女鬼站在台阶上,目光怨毒恶狠狠瞪住对面男女。
屠惠心咬牙切齿发愿:“我要他们死,我一定要他们死!我要欺侮我老公的人,全都去死。”
商翠娥则显得非常惶恐:“范警官死了?厉局长也死了,都死了……居然都死了……我也死了,对呀……我也死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可怜的庭庭……姨妈要怎样做才能保护你……”
屠惠心无声转身,似飘似荡的隐入房屋。
不出片刻,陈小芬的房间里骤然传出歇斯底里嚎叫,凄厉且疯狂,嘶吼中反复叫喊一个字:“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