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斯通夫人旅居沪城二十年,明面上是厉老爷情妇,私底下是厉太太知音。
午饭时她和厉老爷分坐厉太太两侧,三人其乐融融宛如一家。
当然,如果他们仨真是一家,肯定就没现在这么和睦融洽了。
厉海带霍振庭进大餐厅时,金发贵妇冲他笑得意味深长,然后对厉太太慨叹:“我本来也有一个孩子,比阿海大一点,男爵给他取名维克多,法语‘胜利’的意思。
可惜那年维克多和他父亲一起感染猩红热……”
厉太太大感惊讶:“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提起来会难过。”男爵夫人脸色潸然:“我记得好像和翰斯说过一次,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
厉老爷眼神一怔,随即点头:“对,说过,有印象。”
她如果不找厉老爷“作证”,厉海大概也信了这段虚假的悲伤。
西洋贵妇开导闺蜜甚为用心,见厉太太共情自己哀伤,继续道:“维克多夭折时,男爵安慰我说,我们还年轻,还会再有新的孩子,可惜男爵也没能撑过那场疾病。
其实对我来说,我只关心我的孩子健康与否,是不是快乐。他的姓氏与荣耀属于他的父亲。
这大概就是父亲与母亲最大的不同之处。
男爵伤感于他失去了一个儿子,但只要再生一个,这种伤感就可以被弥补。
而我永远为我那一个孩子忧伤,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无法面对维克多夭折的原因。”
厉海简直快要为西洋贵妇凭空捏造出来的故事感动落泪。
尤其是那句“姓氏与荣耀属于父亲”,就是告诉厉太太,你儿子喜欢男人也好,一事无成也罢,那不都是他爹的问题吗?
厉太太猝不及防走进别人的“过往”,再走出来时,好像确实想开了一些事情。
厉海姓厉,不跟她姓哈嘶琥。
给厉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她哈嘶琥完成了,就很对得起厉家。
至于姓厉的儿子往后传不传,可不关哈嘶琥女士的事。
于是厉海和霍振庭不仅被留家吃午晚,稍后还吃了晚饭;厉二爷屋里电光火石间又搬进一套铺盖兼日用家私。
除了小傻子的玩具,厉海房间就像没被搬空过一样。
霍振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搬出去不到两天,他已经开始怀念厉海的小院子。
晚上回屋格快乖巧懂事。
自己一溜烟跑进盥洗室放水洗澡,洗完澡拿干毛巾擦头发,破天荒的坚持擦了一分钟。
拉开衣橱惊喜大叫:“哇!庭庭有新睡衣啦!”
上床以后,松软清爽的全新被褥令小傻子再次惊呼:“哇!哈尼新床垫真高级呀!比送给庭庭的更软乎。”
厉二爷窘笑提议:“要不我们把这套新的换过去?”
霍振庭认真想了想,摇头:“庭庭喜欢住在这里,庭庭不想搬了。”
厉海双眼含笑,侧身把老婆搂怀里,先像搂孩子一样将对方肩颈拢自己胸前。
隔两分钟把腿伸过去,圈住霍振庭的屁股往自己身边勾,变成抱媳妇的姿势。
片晌后又把腿收回去,再次换回搂孩子的纯洁姿态。
霍振庭被他来回扒拉有点烦躁,蹙眉质问:“哈尼干啥呀……”说完自己把腿伸过去盘到厉海腰上提议:“烦死了,蹭蹭呗。”
“嗐!”厉二爷突然重重叹口气,有点像自暴自弃:“将来一起住养老院吧。”
随即哈哈笑两声,一翻身压住傻媳妇:“蹭蹭哪够啊……给老公把裤子脱喽。”
——他又想开了。
鉴于厉太太不再对霍振庭冷脸,厉老爷也没再继续哄骗小傻子管厉海叫“爸爸”,俩人第二天自然也没急着回霍宅。
第三天厉家除了厉江,另外四口人乘中午飞机前往燕京。
因为要提前两个钟头到沪城飞机场候机,厉海不得不大清早把霍振庭送回霍宅。
而霍振庭还没等跟哈尼分开就犯起相思病,哭得梨花带雨,怎么哄都哄不住。
待进到自己家门时两只眼已肿得像核桃一样。
把守在霍宅里的善良嫂吓够呛,一叠声询问:“怎么了?霍少爷怎么了?霍少爷你没事吧?”
霍振庭孩童心态惯于撒娇,见有人关心自己,登时哭更大声:“庭庭不要哈尼走!哈尼别走……别扔下庭庭……庭庭要和哈尼一起走!”
一边哭一边手脚并用攀住厉海身体,像熊瞎子抱大树一样往厉海身上爬。
厉海劝不好也拖不动他,只能拿别的事情分散小傻子注意力:“庭庭你哭这么久渴不渴呀?哈尼带你买汽水去好不好?”
霍振庭哭声渐止:“渴……好。”
于是俩人在善良嫂犹疑目光中,进家门还没站稳脚跟又折返离开。
他俩昨天说出去吃顿饭,一走就是一整天,把善良嫂搞得满头雾水。
不过今天买汽水倒是很快就回来了,毕竟厉海得卡时间去机场。
厉二爷用自己兜里仅剩的二十多块钱给霍振庭买了一整箱橘子味汽水。
霍振庭喝着甜滋滋的充气饮料心情开朗许多,好歹控制住情绪不再大放悲声,只惨兮兮央求厉海:“哈尼不走行不行呀?”
厉海为难:“哈尼很快就回来,等回来咱们还搬回去住。”
霍振庭追问:“有多快?‘嗖——!’一下这么快?”
厉海把汽水箱子给他放在卧室背阴墙角:“庭庭一天喝一瓶汽水,不等喝完哈尼就回来了。”
霍振庭内心又痛苦起来:“你干嘛买这么多汽水啊?”
厉二爷赶紧补充:“不用全喝完,不等你喝完哈尼就回来了。
但是你一天最多喝两瓶,不能更多了晓不晓得!”
善良嫂听说厉海要赶飞机,见二人一时掰扯不清,把厉海叫到门口小声提议:“霍少爷小孩子性格,我哄他下楼玩一会,您悄悄的走吧。”
保姆提议很好,但厉海自己也很舍不得老婆,反复看腕表确认时间,拖一分钟算一分钟。
正纠结时楼下有人按门铃,善良嫂跑去查看,厉海也到窗户跟前眺望。
他以为是范筹来送自己,谁知院门口现身的竟是他爸旧相识卢灿灿的独子,任家明。
任家明手里还拎个铁丝笼子,笼子里趴一只长毛大白猫。
任少爷一如继往开朗热情,站院子里朝楼上站窗前的厉海和霍振庭挥手。
然后把猫笼托起来,高声询问霍振庭:“庭庭,你还记得它吗?”
“呀!喵喵!”小傻子喜出望外,掉头就往楼下跑,厉海紧随其后,他们到一楼时任家明正好进门。
大家一起到客厅落坐,任家明打开猫笼,抱出大白猫放霍振庭怀里给他摸。
这只猫看体形少说也有十岁以上,但被侍候得很好,皮毛柔软顺亮,“喵喵”的叫声温柔甜美,眼神也很清澈,而且非常亲人。
尽管和霍振庭不熟,乖乖伏在他腿上任其抚摸。
厉海不知道任家明为什么忽然到访,直言询问:“我们不在这边常住,你怎么说来就来了,万一扑个空呢?”
任家明讪笑:“之前不晓得庭庭家里出这么多事,现在晓得了,我和我母亲都很担心庭庭;以后会常来看望他。
我也不晓得庭庭不在这边常住,那我以后要过来的话,提前给你打电话预约。”
厉海点头,顺势又看了眼腕表,他是真该走了。
任家明笑吟吟继续道:“家母说,厉老爷每年清明这时候都回燕京祭祖,怎么你今年不跟家人一起回去吗?”
厉海听见“回去”两个字再次下意识低头看手腕,不过对任家明真话只露一半:“今年搭飞机,路上少耽搁几天,所以走的晚点。”
他语调轻快,好似说的“晚点”是可以再晚一两天;其实眼下也就只剩不到半小时给他磨蹭。
任少爷笑眯眯附和:“那是不着急,乘飞机有半天时间就到燕京了。”
快倒是快,就是机票贵得要死,一张座票换厉海在巡捕房三年白干;谢天谢地他爸有钱。
所以他家搭飞机一名佣人都不带,可丁可卯的有几个姓厉的,就买几张票。
任家明发觉厉海一分钟看两次手表,不禁莞尔:“厉公子等下要出门?”
“哦,是有点事 要出去一下。”
厉海正琢磨怎么在自己离开之前把任家明唬走。
虽然任家明看起来性格蛮好,而且两家还有点渊源,不会对霍振庭萌生坏心思。
但他直觉上不喜欢这个人,就不想让他跟小傻子独处。
可惜霍振庭傻乎乎不懂配合,听见厉海说“出去一下”,立即悲从中来。
抱着大白猫呜咽落泪:“哈尼要去燕京,哈尼不带庭庭,庭庭不想哈尼走……”
厉海每回撒谎必被揭穿,今天竟然连半个谎都撑不住。
心理阴影简直要盖到脸上来,一时间尴尬得掩起面孔,无语应对任家明。
不过任家明忙着掏手帕帮霍振庭擦眼泪,好像没留意到厉公子因为谎话被拆穿而脸红。
当然是假装没留意到。
任家明轻拍霍振庭肩膀,柔声细语安慰:“庭庭乖哦,庭庭不哭了,厉公子很快就会回来,表哥也会常常来看望庭庭。
或者庭庭跟表哥回家住几天好不好?”
说着微微偏头用眼神征求厉海意见。
_厉海暗道一声:“好家伙!抢人?!”脸色当即从涨红转成铁青,刚想说大可不必!
霍振庭却抢先一步开口:“庭庭哪也不去!庭要留在这里等哈尼,嗝~!哈尼快点回来……嗝!”
他刚给自己灌一肚子汽水,此时窝在沙发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一着急说话,肚子里果味汽泡一个接一个往上顶。
厉二爷老怀大慰,伸手把傻媳妇按怀里帮他拍背,顺便亲脑门:“庭庭乖,老公很快回来,一定很快很快……就回来。”
二人亲昵姿态不容含糊,情侣关系不言而喻。
任家明这下再怎么装糊涂,也讲不出来要带霍振庭回家那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