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海没想到自己做探长一个月，勤勤恳恳干活，屡破大案，明明干得不错，今天与自己职务体系最高行政长官不期而遇，不是受奖挨夸，而是被罚站。
旁边一起被罚站的还有他哥厉江，和一脸莫明其妙根本搞不清楚状况的霍振庭。
一刻钟前在厕所里丢尽颜面的光屁股老外，此时倒一脸泰然自若的坐在距离他们大约十步开外的豪华真皮沙发里。
也不至于说被敬如上宾吧，但是人家要了杯热咖啡，喝得有滋有味。
厉海的老同学符季桐坐前另一侧不远处，点了根烟，慢悠悠吞云吐雾，看起来面色如常，只是有点疲惫。
二人非常默契的对沪城警务司司长表明，刚才二楼卫生间里发生的尴尬事情纯属误会。
符季桐和在美领事馆工作的博格秘书，在宴会上一见如故，多喝了两杯，一时冲动，想要单独的再深入交流一番。
结果厉局长不晓得为什么追上来踹门。
警务司长反过来要求厉江解释，为什么追着人家踹厕所门？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门必须赔，今年你们西浦区巡捕房的先进单位和优秀个人那些荣誉也全都别想要了。”
厉江板一张冰山脸，死犟。
等市局长官走远点，厉海侧头悄声提议：“要不你就说，你也喝多了。”
霍振庭窝背塌肩完全倚在墙壁上，微屈一条腿放松休息，小声哼唧：“啥时候回家啊……”
厉海继续劝他哥：“太尴尬了，要不还是咱俩服软认个错吧？”
厉局长眉心微攒，神情坚毅宛如磐石。
厉探长学他老婆也哼唧起来：“求你了……想回家。”
“身为中华民国公职人员，有职责！也有义务维护民国政府尊严。”
厉局长终于开口，声音还挺大，义正辞严。
厉海恨不得亲自上手把他哥嘴捂上。
用他爸的话说，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这句如果有用，他俩就不会在这罚站了。
果然下一秒年过半百的警务司长就快步走回来，扬手一巴掌抽厉局长脸上：“你再说一遍？！”
“我有职责！”
厉大哥嘴很硬，结果又挨一巴掌。
霍振庭吓得目瞪口呆，大张着嘴巴，战战兢兢往旁边挪半步，小心翼翼商量：“打一下就行了吧？好疼呀……”
凶巴巴老头扭头瞪过来，霍振庭一屁股坐地上，蜷腿抱头瑟瑟发抖。
厉海也懵了，他看见坐远处那个老外斜眼瞥向他们，嘴角勾了勾，分明很得意。
符季桐下意识掐掉香烟，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很快又给自己重新点上一根；仍保持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厉探长深吸气，保持克制，压低声音辩解：“报告长官，家父是洋行买办……”
警务司长凶悍目光瞪过来：“买办了不起？”
“不是，我是说，我家和洋人打交道多，了解他们什么德性。”
厉海脸色虽然郑重，但语气善解人意，而且声音压很低：“长官，博格只是个小角色，职务不高，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没什么地位。
这种人我们见多了，没钱没势，好色贪财，而且最爱吹牛。
今天如果让他把丑事办成，我保证他明天马上会在租界里到处吹嘘。
到时候他狐朋狗友各个都想方设法来效仿一遍……别说这里是沪城行政大楼。
就算是您家客厅，您想您能受得了？”
厉海和他哥一个「腥臊气味」不耐受，一个「酒精」不耐受。
厉海闻见生肉味就想呕吐。
厉江平常一盅白酒下肚，脸就红的像猴屁股一样；而今天，他不仅喝酒，还挨了两巴掌，面孔粉红粉红的，简直就像戏曲里花旦抹那个大红脸。
看起来不仅倒霉，还很可怜。
司长老头听完厉探长劝告，终于把两只手背到身后不再打人。
但继续瞪视属下：“大厅广众下确实有伤风化，但那里是厕所，你去踹厕所门……”
厉海表情为难抢先接茬：“长官，那我们也不能等他们在里面把事办完呀？那结果不就一样了？您想想您家客厅……”
“闭嘴！”凶巴巴老头呵斥。
厉海乖乖把嘴闭上，但人是片刻不肯老实，转身弯腰半拖半抱把小傻子扶起来，低声下气商量：“长官，我朋友胆小，遭不住吓。
您要继续罚我们，能不能让我先把他送下楼？让他跟我爸先回家睡觉去……小孩子不能缺觉。”
最后一句已经有点胡搅蛮缠的模样。
不过俗话说打死犟嘴的…俗话又说“会哭的小孩有糖吃，会闹的小孩有人疼。”
长官老头明显更吃厉海作低伏小耍赖这套。
其实如果他们从厕所里揪出来那两位是不涉外的普通人，这会儿早都关进拘留房了。
从职责角度讲，厉局长没做错事。
可他竟然一脚踹出两名涉外职员，地点是在民国行政楼内，搞得陡然间三方齐丢脸，还不如不踹。
但厉海刚才说的也有道理，博格只是个秘书，又不是领事大官，他这种人不会很在意面子。
转日说三道四就够让人头疼了，况且他们老外还特别爱写回忆录，如果等他哪天回国写本《民国二三事》，将今天丑事抖落出来搏关注，那不得把人膈应死？
老头司长当然不可能提前放厉海送傻子回家，但也打消了严厉处份厉家两兄弟的念头。
转身去给自己沏杯茶，然后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几人又在寂静办公室里僵持片晌，终于有人来敲门，自报姓名说是博格秘书的同事。
眼下有身份的高官都在宴会上忙于应酬，层层上报后能有人来管就不错了，不可能指望领事高官亲自来处理问题。
老头司长往办公室内侧连间呶呶下巴，示意厉江带厉海和霍振庭稍作回避。
司长办公室划分出办公区和会客区两个部分，中间没有门，但有一块大墙垛，四舍五入也算两个房间。
厉家兄弟扶着害怕到腿软的傻庭庭进办公区暂避风头。
凶悍老头亲自拉开房门，好似变脸一样恢复凶悍本色。
说到底不过是看人下菜碟。
如果来接博格秘书的真是领事馆高官，哪怕是个副级，老头也会多给几分面子。
但很可惜，来接人的也是个小角色。
老头横眉竖眉一通控诉，要求美领事必须正视问题，对博格秘书严肃罚处，否则这件事明早一定会见报！
原本浑身惬意坐沙发里呷着咖啡的博格秘书，缓缓仰起一张目瞪口呆面孔，好似整个人都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