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将近，白单白被里的江影终于睁开了眼，因为过于瘦弱，人被棉花埋住一般，越发显得憔悴不堪。
沈浩澄慢慢走到她的床边，轻声询问，“感觉怎么样？”
江影无力地看他一眼，声音艰涩，“对不起，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池跃心想你倒明白，怎么就不能想办法坚强点儿呢？
沈浩澄则说，“不用道歉，没能提供切实有用的帮助，我应该愧疚。可您这么做，是弃看守所里的杨嘉恒不顾了吗？”
江影苦笑一下，“公安局不是又查出东西来了吗？真相瞒不住的。我死了，杨嘉恒就能解脱了。”
沈浩澄盯住她的眸心，“是从张申的网络账号里查出来些视频，有一部分是您和杨嘉恒的性爱镜头。”
江影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话，逃避般地闭上了眼。
沈浩澄的声音依旧平静温润，“婚外情确实不够道德，但也不是违法行为，再加上张申品格低下，这种视频的存在并不能成为任何人轻视您的理由。大家都是高等动物，性行为本身不是什么恶心的事，录制上传并且意图以此作为要挟的才该遭受唾弃。警方同时还发现了几段张申侮辱您虐待您的视频片段，完全可以作为证据使用，向世人阐明你曾遭遇过的痛苦。”
江影神情仍苦，“世人哪会都和沈律师一样啊！我是个耻辱，不该存在。除了连累人牵扯人就是让他们丢脸蒙羞……”
“杨嘉恒不会这么觉得，”沈浩澄立刻强调，“他曾反复跟我说过让你好好生活，情真意切。”
江影的脸色越发痛苦起来，“也就他对我是真心的了，我……却把他害了。”
沈浩澄策略性地停住劝解，等待江影继续表达。
瘦弱躯体深深陷落在床品中的江影沉默一会儿，又开口说，“沈律师，我真的熬不过去了！”
沈浩澄努力克制着心里立刻挖掘初实情的冲动，耐心倾听。
“他想护住我。”江影的声音里满满都是苦涩，“可惜命运不同意啊！违背了天意。”
沈浩澄非常礼貌非常委婉地反对，“我不认可天意这种说法，太迷信了。”
“过得如意的人都不认可。”江影有些嘲弄地说，“从前我也不服气啊，总想折腾折腾，以为换种生活方式就能重新开始，可是挣扎到现在……”
女人说不下去。
“现在也没什么，”沈浩澄劝解她说，“你得有信心，歹运总会过去。”
“还有什么信心啊？”江影十分难看地笑了，“沈律师，我查出了乳腺癌。”
沈浩澄不由一怔。
池跃立刻看住他。
这个病名，对沈浩澄肯定是种刺激。
“活成我这样子……”江影幽幽地说，“第一次婚姻不幸第二次婚姻不堪，娘家不容身患大病，没钱没工作没名节没作为，还拖累人，是不是报应啊？恐怕是前生前世就犯过罪，今生还要重蹈覆辙。”
沈浩澄整理整理情绪，“谁也不想婚姻不幸，责任不全在你。乳腺癌……是什么时候的事？”
“中心医院查出来一次了！”江影回答，“我也以为自己就是压力大，觉得不舒服才去检查的……完了还不愿意相信，又到肿瘤医院检查，前后做了两回病理……沈律师，半个北方的癌症病人都往H市跑，你总不能让我自欺欺人，说这两家医院都不够权威可能会误诊吧？”
沈浩澄想起以前在中心医院见到江影的情形，一时无言。
“可您，”池跃忍不住开口，“怎么不说出来呢？乳腺癌也……也不是没有康复的机会，现在医学技术先进，治疗手段精良，患者的存活率都是很高的。不能因为生病就有消极心理，就厌世了。”
“身上压着这么大的事情，”江影情绪极低地摇了摇头，“还有心情琢磨治病？我又没钱，也没人在乎……不说出来是想等着杨嘉恒……想等案子有点儿进展……还真能拖啊！拖到什么时候去呢？”
沈浩澄深深凝视住她，满脸都是思索。
池跃继续说道，“再着急也不能难为自己，该治病治病，该过日子过日子，千万别再寻短见了啊！杨嘉恒特别惦记您，这要是知道……”
江影却把盖在被子里的手臂抬了起来，欲盖弥彰地抿抿鬓边发丝，神情有些奇怪地说，“把这事儿告诉他吧！不用瞒着。就说我不想再忍耐了，说我生了大病没法治了。他要不相信，你们就把诊断书带过去。真是恶性的，愈后绝不会好。”
沈好澄和池跃一起看到她的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应该是在服毒自杀的同时进行过自残行为，心中都生些许凉意。
杨嘉恒克制不住地捶着自己脑袋，手上力气很大，“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乳腺癌是真的。”沈浩澄伸手示意打算过来制止杨嘉恒伤害自己的看守警员，警员看见他的动作顿住脚步，但没离开，立在几步远的地方，十分戒备地盯着杨嘉恒，防止他再生出什么过激行为。
沈浩澄继续说道，“我拿着诊断书去两家医院问过主诊医生了，确定江女士真的患有这种疾病。”
杨嘉恒一副遭受重击后的无所适从，只会喃喃，“为什么啊！”
“罹患疾病是无奈事，人力没有办法改变。”沈浩澄又说，“但也应该积极面对认真
治疗，未必全无希望。现在的情况是她极度灰心，求生意志很低，别人也劝不了。”
杨嘉恒似乎不忍心听。
“但我有个感觉。”沈浩澄突然改了语气，声音变得悄悄的，仿佛在讲什么秘密，“江女士这次自杀没有成功，是她自己故意惊动人的。”
“什么意思？”杨嘉恒立刻盯住了沈浩澄的眼睛，痛苦万分的脸骤然变冷。
“江女士确实遭受家人漠视，”沈浩澄道，“可她明明知道分局干警一直都在监视她，真想自杀的话，干嘛要选在那么好发现的时段进行呢？换成是我，一定会改在后半夜。再说毒鼠强和百草枯不好淘弄，也该选种起效快速点儿的药物，安眠药都是缓蚀剂……她可能是知道片剂进入消化道后完全崩解吸收需要时间，只要发现得早，就能洗胃救治。”
杨嘉恒神情分外阴沉，“你在怀疑什么？她都得了这种病了，何必吓唬人玩？”
“不是吓唬人。”沈浩澄摇了摇头，“但她肯定也不想这样死掉。看起来异常决绝异常坚定，服毒的同时腕上还割了很深的口子，江女士对自己真挺狠的，可我觉得求死却不是她本次行为的真正目的，而是想通过如此惨烈的手段通知你。杨嘉恒，她想让你知道她现在的境况和态度，想要说明你的包庇维护没有实际意义，想告诉你她很轻易就能揭开真相，所以坚持不说，并非害怕面对结果，而是想把坦白的机会留给身陷牢狱的你。”
杨嘉恒愣住了。
池跃也有点儿愣。
申请会见得走流程，他们等了两天才来看守所，这两天里，沈浩澄并没讨论这些。
他看上去有点儿闷，有点儿悒悒，池跃始终担心他是受了江影生病消息的刺激，一直在留意他的情绪波动，没想到这个人竟在思索别的东西。
原来江影绝望是绝望，聪明是聪明，她很明白主动坦白对于杨嘉恒的实际意义，以这种方式隐晦地表现了自己想要表现出的东西，借由沈浩澄转达给杨嘉恒，希望情人因为昔日的亲密无间体会到自己的真实意图。
沈浩澄当然不是缺乏头脑的传声筒。
池跃觉得自己真有些傻。
“真的要熬到鸡飞蛋打吗？”没有太多时间等待杨嘉恒彻底回神，沈浩澄继续说道，“是不是还以为江影和你一起坚持着什么攻守联盟呢？距离她初次确诊已经两个来月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的表现始终冷静淡定，只是在熬，熬到彻底确定你对爱情的坚定坚决，熬到觉得你不会背弃约定擅自改变。女人常常容易恋爱脑，尤其是像江女士这种，情感方面所得过少，特别贪恋难得的真情，遇到多大的事都不忘记检验爱情，确定便觉此生足以。相比生死抉择，江女士更加在意你是否会主动背叛她，所以即使早就开始一点一点地交代事实，一点一点地铺垫到今天，始终不肯痛快亮出底牌。就是想在最后出个反转把你剥出去吧？很少有女人真的忍心拽上情人陪葬，我办了这么多年案子，负责任说，很少。江女士自认到了绝路，不会致死拖着你的。她现在明确给出了提示——真相总要大白，就看是你自己说出来，还是逼着她先说出来。杨嘉恒，你仔细想想，我说的这些话有没有道理？”
杨嘉恒入定了般，整个人石化在会见室里。
池跃不好随意插嘴，没什么存在感地安静着，暗想不知道这场交锋有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