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帝国历898年, 皇长女叶卡分化成年。

  按照帝国星律,鲁铂特勋爵作为摄政大臣,必须为叶卡正式加冕。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帝国西境却传来星盗大肆入侵的消息。

  西境驻军节节败退, 一时间, 星盗竟然如入无人之地,一路把战线推进几千宙里, 所到之处烧杀劫掠, 帝国平民如坠无间地狱。

  彼时卡拉古先帝已在疗养院隐居多年。

  刚成年的叶卡二话不说, 清点狼骑,披挂出征。

  “……你做什么, 皇姐?”

  埃利诺就在她的寝宫门口拽住她。

  疯病使人心力交瘁,他的身体已经剧烈消瘦,全靠宫廷礼装勉强与叶斯廷撑出相近身形。

  但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那双碧绿的狐狸眼, 依然冷厉如刀。

  “你是即将加冕的王储, 怎么可以现在远离政治中心?你知道现在有多少贵族在觊觎你的位置吗?”

  “正因为我是帝国的未来君主,才必须现在出征。”

  叶卡回答。她出身帝国军营, 身上自始至终有军人的刚正之气, “不能拯救子民于水火的君主,即便戴上皇冠也不如虫豸。卡厄西斯家族的使命, 就是哪怕千百次也要承载起帝国,永远让子民留在自己背后。”

  “——我不在乎无关人士的性命!让他们自生自灭又如何?我只在意你的安危!”埃利诺厉声打断她, “西境领星的兵权在贵族领主手中, 王都驻防部队的兵权在鲁铂特手中, 是父王也就算了, 你要怎么保证只有一支狼骑追随你的情况下, 他们所有人都能无条件忠于你?”

  他话没说完,皇长女就已上前一步,戴着手甲的拳头,轻轻抵住埃利诺的心脏。

  “下一次,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见你评价帝国子民是所谓的‘无关人士’。”

  她说。

  “这么多年来,你不服气自己是万年老二,凡事都要与我竞争。有没有想过,第一王储和第二王储的使命本就不同?

  “第一王储生来就是为了帝国冲锋陷阵的。只有当第二王储坐镇王都时。我才能心无旁骛地战斗。因为纵使我在前线战死。帝国依旧会有背负它的人。”

  埃利诺猛地噎住。

  他几乎要不受控地发起抖来,疯狂喊出那句我做不到。

  但重装具甲的狼骑已经整装待发。

  叶卡松开抵住埃利诺心脏的拳头,低下头与弟弟额头相抵,低声道:“保护好父王和弟弟妹妹们。一旦王都有变。我会带着狼骑返回支援。”

  随后,她一把将埃利诺推开,转身登上穿梭艇。

  然而,他们毕竟太年轻。

  这让他们完全低估了鲁铂特的残忍。

  埃利诺能想到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他们被幽禁太阳宫,而鲁铂特以摄政大臣名义执掌大权。

  毕竟在帝国史上,卡厄西斯家族多次出现统治权动摇的情况。

  但贵族为了夺权后稳固统治,不可能明目张胆屠杀皇室血脉。

  事实证明,当年几乎一手遮天的鲁铂特,屠杀皇室子嗣的事迹一经败露,原本以他为首的帝国贵族集团,便立刻变得四分五裂,让他的势力迅速由盛转衰。

  “二哥不去度假吗?”埃利诺把弟弟妹妹们送往行宫时,小尼禄急问,“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

  家族里最年幼的弟弟,如今还改不掉那副娇滴滴模样,被蔷薇的棘刺碰一下手指头,就要叽里咕噜地掉眼泪。

  对上埃利诺的目光时,小皇子甚至还别扭地撅了撅嘴巴。

  好似在说他们的冷战还没有结束,这只是中场休息。

  他就这样看着小尼禄,看了很久。

  最后,帝国二皇子淡淡说:“我只会留在太阳宫,哪里都不去。”

  一周后,前线骤然传来噩耗。

  帝国皇长女叶卡阵亡。

  被誉为机甲天才、年轻的帝国军神的叶卡,最终却并未死在机甲的驾驶舱中。

  她和狼骑们的机甲被动了手脚,在高强度的作战过后,突然成了一堆无法移动的废铁。

  在为逃难平民断后的路上,星盗驾驶最新型号的帝国战斗舰,轻而易举地将她击杀。

  叶斯廷是首先接到这个消息的。

  他知道,鲁铂特图穷匕见了。

  然而埃利诺此刻还在密室里,与那仿佛无止无休的疯病对抗。

  于是,叶斯廷在桌后坐下,冷静地签发讨伐令,联系所有埃利诺结交过的亲皇派贵族。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是很能分得清楚自己是谁。

  他是那个从出生起就没有自己名字的人,还是冷酷的帝国二皇子埃利诺?

  是阿西莫夫项圈在驱动着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

  高强度的工作间隙,他的视野中依稀闪过画面。

  灰暗的湖泊边,小皇子穿着鲜亮的连体衣,推着轱辘辘的学步车向他靠近。

  他是想要后退的。

  可是对方就这样软乎乎地靠过来,张开双臂,给了他今生第一个拥抱。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不是活在虚无中的私生子,也不是需要替身的埃利诺。

  他是湖边那个被小尼禄撞个满怀的少年。

  伸着颤抖的双手,缓慢地、试探地,将此生第一次获得的、哪怕是属于别人的爱意,紧紧拥进自己怀里。

  天光即将亮起时,他听见身后书架门挪动的声音。

  银发绿眸的帝国二皇子,只披了一件外袍,赤脚站在他身后。

  他的脸颊已经太过消瘦。颧骨微微凸起。

  二皇子没有戴那副象征理性的单片眼镜。但唇角还是微微地勾着,漂亮的狐狸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可怕的亮光来。

  “需要帮您传召白狼吗?殿下。”

  叶斯廷只回眸看了一眼。

  他不太能判断埃利诺现在的精神状态,但面前急闪的光屏让他抽不出更多精力。

  不过很快,埃利诺的白狼骑也从密室里出来。

  他佝偻着腰,双膝跪在地上,低头为自己的主人穿好鞋袜。

  “我认为有一件事情是你需要知道的。”埃利诺神情淡淡地说,“那就是阿西莫夫项圈的最终指令。通常来说,如果项圈的主人死去,佩戴项圈者会为自己的主人寻仇,不死不休。但是——你懂的。我不可能让你在我死后继续露面。所以,我修改了一下最终指令。”

  叶斯廷手上的动作僵住。

  他看着埃利诺俯下身来,笑眼中有他最熟悉的冷酷。

  “很遗憾,我的朋友。”他轻声说,“因为我们的游戏终会结束,所以你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自己亏欠你太多。所以,在你的生命走到尽头前,除了向任何人泄露你是我的替身以外,你可以自由地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了。”

  叶斯廷起身,盯着他踉跄后退几步,然后扭头冲出书房。

  埃利诺慢条斯理地照着镜子,将一头凌乱银发重新梳理整齐,然后伸开双臂,让白狼骑为自己穿上优雅的宫廷礼装。

  在给自己佩戴单片眼镜时,他得到了狼骑的监视报告。

  叶斯廷换了宫廷侍官的面具,坐上最后一艘能够离开王都的穿梭艇,孤身一人朝南部行宫的方向奔袭。

  埃利诺愣了一下。

  然后慢慢低下头,笑了。

  要杀死一个卡厄西斯,只可能在他启动机甲前——即便帝国最偏远的边陲,这句谚语仍然具有沉甸甸的重量。

  因此鲁铂特带着王都的叛军围困太阳宫,两天两夜猛攻不下时,曾一度想过暂时舍弃帝国二皇子,转而去追杀还在南部行宫的其他王储。

  然而第三天黎明,众神亲自从卡厄西斯家族手中,收走了他们的权杖。

  所有人都看见二皇子的机甲被击落。

  黑压压的王都叛军,就像病狮旁逡巡的豺狼,一见对方露出破绽,便立刻猩红着眼,冲上去撕咬对方的血肉。

  “先解决埃利诺·卡厄西斯,再解决那个又老又疯的!”鲁铂特厉声下令,“打开所有战斗记录仪,我必须亲眼确认他们被杀死!”

  而叶斯廷堪堪抢在太阳宫兵败之际,抵达小尼禄所在的度假行星。

  “……阿列克谢,带尼禄走。不要走王都要塞,去南边的废弃港口,那里会有其他狼骑接应你们。”

  叶斯廷猛地推开城堡的窗。冰冷的夜风灌满了他的礼装,将他腹部的枪伤刮得生疼。

  那是他伪装成埃利诺指挥度假行星上的狼骑时,与叛军正面交火造成的。

  叛军对太阳宫的进攻部署已告一段落,而被派遣进入度假行星的叛军部队,则把暗杀目标首先指向了最年幼、反抗能力最弱的小皇子殿下。

  少年白狼骑不再犹豫。

  他把裹着小尼禄的被子从床上抱起,打开盔甲的飞行器,迅速攀上城堡的窗沿。

  “——用生命向我发誓,你会至死保护他!”

  叶斯廷手指紧紧抓着窗沿,朝少年白狼骑发出嘶吼。

  他能看见小尼禄在被子里钻来钻去,仍然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懵懂模样。

  真不知道温室里长大的小皇子,往后要如何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光是想想尼禄未来要为此流下多少眼泪,叶斯廷就觉得心痛到胸口阵阵抽搐。

  可他实在没有办法。

  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被赐予的最后一点自由时光,保护他在这个世界里,在自己短暂而无人知晓的生命里,悄悄建立起的唯一一道羁绊。

  “……走吧。”

  他知道这可能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于是伸出手,摸了一下小尼禄的银发。

  动作还是很轻,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

  “走——”

  夜风呼啦一声,从他的咽喉灌入,填满他空荡荡的胸腔。

  少年白狼骑抱紧小尼禄,从窗户一跃而出。

  度假行星被彻夜的枪炮声吞没。

  无数狼骑机甲在冰冷的夜色中起飞,将蔷薇皇室的血脉送往静谧的宇宙深处。

  叶斯廷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蹒跚登上城堡阶梯。

  他知道,针对这颗行星的大扫荡马上要开始了,一旦鲁铂特的盟友们抵达王都星系,完成军事封锁,连一只产自蔷薇庭院的夜光蝴蝶都不可能飞离。

  但他仍希望能到可以目视港口的瞭望台去,于是很努力地朝上攀登。

  与此同时,埃利诺的银叶军靴,也正缓慢踏过王座阶梯的中段。

  因为机甲坠毁,他的银发被额下渗出的血水染红,双腿和前胸都有严重的贯穿伤。

  但他只是低喘着,一步步朝蔷薇王座迈近,并在阶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的狼骑军团死伤众多,因此在面对来势汹汹的王都叛军时,太阳宫渐渐显出颓势。

  但存活的狼骑,仍在紧随他进入太阳宫正殿,开始与敌人进行最后的殊死搏斗。

  而他的白狼始终跟在他身后,用所剩无几的能量护盾、用残破的盔甲、用自己的身体,为主人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光束。

  “除了生于烈火的卡厄西斯,没有人可以配得上你……”他用鲜血淋漓的手掌,深深抚摸过带着荆棘的王座把手,眼眸深处燃烧着病态的执念,“但凡妄图玷污你的人,最终只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殿下……”

  他的白狼骑在一声嘶哑的呼唤过后,便再也无力支撑。颓然跪倒在他身后。

  埃利诺转过身来,原来骑士的头盔和身上的盔甲都已碎裂,一发来自角落的光束,从背后击穿了他的脖子。

  大量的鲜血向前喷溅,与埃利诺的血一起,将蔷薇王座彻底染红。

  “……对不起,殿下……”

  骑士几乎跪不稳了。

  可他还是固执地抬着眼睛,试图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将主人的身影牢牢刻在视网膜里。

  “没事的……洛温。”埃利诺用双手捧起骑士的脸,就像第一次把剑尖敲在对方肩上那样,温声细语地对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烈火将他们一同吞噬。

  度假行星上的战斗也已到最惨烈的尾声。

  叶斯廷重伤昏迷之际,听到从项圈内部传来的轻微响动。

  他知道那是指令者已死,最终指令被启动的声音。

  他的意识坠向地面。

  随着一声脆响,耳畔的全息面具也被摔得粉碎。

  ——就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突然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叶斯廷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活下来。

  他了解埃利诺的性格,除去与他同根同源的兄弟姐妹,埃利诺向来不吝于以最残暴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替身一事是绝对机密,就算换作是叶斯廷本人,他也会选择在自己被杀死后,用最终指令抹杀佩戴有项圈的替身。

  ……但他至今没能理解埃利诺最后的悲悯。

  他醒来时,并非躺在城堡外的尸堆里。一个又聋又哑、同样戴着阿西莫夫项圈的老妪,把他带上了自己的逃难船,然后朝帝国境外全速逃亡。

  平民避难船没有皇室规格的治疗舱,他只得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任由老妪将他当做一具软绵绵的尸体,在船上拖来放去。

  他期间无数次试图辨认这个老妪的身份。

  但这人不光聋哑,而且智力显然也有问题。

  但是最终,叶斯廷还是依靠过人的记忆力,和对方的面部轮廓找到答案。

  这是当年皇后殿下的女官,埃利诺的阶下囚之一。

  这名又聋又哑的女囚犯,在把叶斯廷送上停泊在秘密港口的一艘探索舰后,她就被自己的项圈悄无声息地杀死了。

  叶斯廷抚上自己后颈的芯片。

  他从自己的项圈里,获得了想要知道的答案之一。

  【使这名无罪之人,成为探索舰的舰长,到宇宙的未勘察区域自由旅行。】

  这就是埃利诺临终前,对项圈下达的最终指令。

  【他将永远不再接近帝国,也不再被来自帝国的任何人接触。在无人知晓的繁荣之地,他将开始自己的新生。】

  叶斯廷躺在空无一人的探索舰甲板上,望着光幕中飞速流过的星河。

  探索舰是根据无人科考舰的制式设计的,在无数忙忙碌碌的机器人工作中,舰艇平稳地向战火外的帝国宙域飞速行进。

  叶斯廷躺着躺着,莫名感到一股荒诞的痒意涌上心头。

  开始还只是嗤嗤的闷声,随后,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连唇角都咳出了血沫。

  随舰机器人检测到他的异状,纷纷举着医疗箱过来检查,被他用力挥到一边去。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在那艘探索舰上回忆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包括思考自己对埃利诺究竟有多少仇恨。

  毋庸置疑的是,他的确是厌弃埃利诺和那座太阳宫的,没有人不会憎恨被强加命运的感觉。

  但他早期的命运太像残破的浮萍,这让他连仇恨都显得飘摇模糊。

  甚至当他躺在这里回忆前半生时,他连埃利诺是否是能够承载具体仇恨的对象,都无法确定。

  如果从未被迫成为埃利诺的替身,从未靠近过这个残酷又美丽的家族,他与母亲的命运轨迹又会如何?

  他还会在那样一个午后,遇到影响他一生的牵绊吗?

  群星从探索舰的舱窗呼啸而过。

  宇宙也不知道答案。

  ……已经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叶斯廷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与卡厄西斯皇室的渊源到此为止,与血腥的王权更迭更无关系。

  从此,他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而是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舰长,在群星的包围下了却余生。

  ……叶斯廷发誓,他当时真的已经做好了远离帝国、孤独终老的完全准备。

  他甚至给自己起了新的名字,用来迎接他理想中的新生。

  他叫自己叶斯廷。

  这个名字来自一个与无名舰长有关的童话故事。

  曾经有个孩子说,他想要带上家里的小动物,跟无名舰长一起旅行。其中就包括一只叫叶斯廷的小狗。

  当时叶斯廷觉得这只小狗很幸运,它是被选中的,是被青睐的,堂堂正正地跟在对方身边,从来不用像他一样,担心偷窃者的身份被识破。

  于是出于私心,叶斯廷把这个名字作为自己新生的开始。

  然而他当时理应更加清醒。

  使用一个来自过去的名字,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摆脱过去。

  太阳宫政变震撼了整个银河系。

  即便距离帝国边境最遥远的星盗营地,人们也正以最惊骇的表情和语气,谈论着那场史无前例的皇室屠戮。

  于是,在叶斯廷驾驶探索舰远离帝国的路途中,他无意获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逃亡中的三皇女和四皇子,被鲁铂特的军队逮捕后杀害。

  叶斯廷如遭雷击。

  只有知情者才能明白这条情报的震撼程度。

  这跟狼骑对鲁铂特的调查情况全然相悖。

  二皇子和卡拉古先帝在政变时深陷太阳宫,当时已基本没有逃离可能,但至少他、埃利诺和狼骑们都认为,度假行星上的年幼王储们是完全可以逃脱的。

  只要能离开帝国边境,进入鲁铂特势力薄弱区域,就可以暂避锋芒,混入境外鱼龙混杂的星盗和难民之中。

  但是他和埃利诺根据狼骑的密报,反复推敲规划了逃亡路线和接应人员,却还是没能让三皇女和四皇子逃离。

  这说明在鲁铂特手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情报网和秘密武装力量,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过——哪怕是在卡拉古先帝和狼骑的巅峰时期。

  “混账……”

  叶斯廷痛苦地跪在地上,指尖紧紧扣进颈后的皮肉里,几乎要把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生生挖出来。

  那枚小小的芯片,原本承载着他新生的梦想,却在此时再次变成牢笼。

  什么都没有结束。

  情报严重出错,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小尼禄。

  可他的项圈里,有着“永远不再接近帝国,也不再被来自帝国的任何人接触”的指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尼禄走向末路。

  “……你从前是皇室的奴隶吧?这种顶级芯片可不多见了。主人给你下的指令是什么?不是太难熬的话,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算了。”

  黑市机械师扳着他的头,仔细检查他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啧啧称奇。

  虽然眼馋,但面对已经跟脑神经难舍难分的生物芯片,机械师还是遗憾地摊了摊手。

  “阿西莫夫项圈一旦戴上,就绝对不可能摘除。不过,我倒听说过黑市里有种偏门的法子,可以短暂降低项圈的指令强度。那是那些被折磨到不堪忍受的逃亡奴隶,才会采取的方法。

  “……你知道阿西莫夫项圈最初诞生,是为了对抗人类最强毒害达迦草的,对吧?在操纵人类精神这方面能与阿西莫夫项圈匹敌的,也就只有野生达迦草了。

  “后来有人发现,野生达迦草本身就有生物波,可以通过用生物波反作用项圈信号的方式,短暂遏制阿西莫夫项圈。但野生达迦草的毒性很强,即便只是这种程度的摄入,也会让你终身成瘾。”

  他知道,无论如何,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太超过了。

  卡厄西斯皇室曾经赐予很多人恩典,可这里面不包括他。

  他从来不是卡厄西斯家族的什么人,就连起始点都充满了强迫和怨怼,再怎样美妙动人的童年时光,都不可能让他付出沾染达迦草的沉重代价。

  他把探索舰的功率开到最大,让它以最高的逃逸速度远离帝国。

  埃利诺送他的探索舰足够先进,加上他本人超强的机械天赋,他的星舰足以抵达银河系的另一条旋臂。

  离开帝国后的旅途,一如想象中美妙和神奇,但叶斯廷发现,他很难将目光完整地落向那些奇异的陨石,或者从未见过的生物。

  他的灵魂深处始终有一块被撕扯着,源头来自那个逐渐遥远的帝国,来自还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小皇子。

  他一次又一次在深夜惊醒。

  在梦中看见那颗小小的头颅被齐颈斩断,滚倒在血泊中,仍在绝望哭喊“哥哥救我”。

  书案上堆放的杂乱稿纸,跟他一路见过的奇珍异兽毫无关系,上面胡乱写满的,全是阿西莫夫项圈的破解草案。

  他知道回头的代价太大了。

  可是那个温暖的壁炉,那张灿烂又无辜的笑脸,那个午后,那缕春光,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岁月,却一次又一次涌进他的梦中,让他在寂静的船舱里彻夜难眠。

  那一天,叶斯廷抵达银河系的正中心,看到了巨大的银心黑洞。

  他久久地看着。

  如今他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宿命面前,像无名舰长说的那样,他这一生都在准备随时消失。

  可真正到了这个巨大的黑洞前,他心中却萌生畏惧和不甘。

  并不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意义,而是他的心底,仍在牵挂着另一个人的命运。

  叶斯廷跟星盗交易了罕见的野生达迦草。

  尼禄逃亡的第一年是最危险的。

  鲁铂特的势力正如日中天,而他只是一个骤然家破人亡的8岁孩童,带着自己那批大多刚成年的狼骑,以及兄姐们指派给他的狼骑军团,在遍布银河系的眼线范围内横冲直撞。

  而在这一年,叶斯廷成功潜入鲁铂特的搜查部队,开始频繁向少年白狼骑递送情报。

  白狼骑或许至今都不知道,当初是谁秘密连通了他的智脑,又是谁屡次为他们临时更正逃亡路线,让他们堪堪从鲁铂特的天罗地网中逃出。

  与此同时,叶斯廷深入研究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方法,达迦草对阿西莫夫项圈的遏制作用只是短暂的,他作为敌人的卧底,不得不频繁摄入达迦草,以让项圈的效力削弱,使叛军不会觉察异常。

  摄入毒草时,他心中甚至有种自暴自弃的快感,这次一切都是他选择的,没有人强迫他,他也无法再怪罪任何人。

  从现在开始,无论未来自己会变成怎样,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自己放不下那些软绵绵的拥抱,那个午后,那个壁炉,一句又一句的“最喜欢你”。

  他曾经身处梦寐以求的旅行中,却夜夜受噩梦的惊扰;

  而如今,他戴着面具潜藏在敌人的大本营中,却能获得世界上最香甜的睡眠。

  尼禄最颠沛流离的头两年,他始终在暗处保护着对方。

  直到蝎尾出现前,叶斯廷都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甚至做了个真正令自己感到满足的新计划。

  他希望可以就这样保护尼禄长大,直到对方成长到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哥哥”时,他就会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在那之后,他会想办法摘除项圈,戒掉达迦草带来的毒瘾,然后作为一个与卡厄西斯家族再无关系的路人,从此踏上属于自己的新征程。

  但苦难没有放过小尼禄,也没有放过他。

  觊觎小皇子整整一年的蝎尾动手了。

  而在那一天,他却因为戒断症状第一次发作,不慎断开了与少年白狼骑的联络。

  自此往后,小尼禄的音讯如同石沉大海。

  连鲁铂特的搜查部队,都没有获得任何线索。

  叶斯廷猜测,很可能是两年徒劳的搜查,耗尽了鲁铂特的耐心,也让这个奸猾之徒逐渐起了疑心。

  他不再轻易信任帝国部队,而是将对小皇子的猎杀转为地下,由训练有素的星盗精锐和自己培养的私人卫兵执行。

  银河系太大了。

  任凭叶斯廷在往后的日子里疯狂寻找,都再也找不到小尼禄的下落。

  那几年帝国境内外最多的传闻,就是小皇子最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有人说看到他死在狼骑层层叠叠的尸堆里,有人说看到他幼小的尸体沿着河面飘荡而下,有人说他被星盗当作奴隶四处兜售,受尽折磨而死。

  叶斯廷从心急如焚,到逐渐开始绝望,最后心如死灰。

  原来此刻才是一切的结束。

  他最终失去了整个宇宙中,第一个向他施舍过爱与温情的人。

  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没有保护好,什么也没有剩下。

  前半生命运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具被达迦草逐渐侵蚀的身体,被忍痛拆除到一半的阿西莫夫芯片,以及一段只要想起、就会肝肠寸断的记忆。

  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在叶斯廷离开帝国第6年时成功摘除。

  埃利诺最后遗留在项圈里的命令,也随着芯片的碎裂荡然无存。

  然而可笑的是,他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令人心慌的迷惘。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得到过什么,也从来没有被谁真正需要过。

  他如濒死之人般紧抓不放的温情与爱,从一开始就与他无关,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

  他分明已经反复警示过自己,可是那颗孤寂太久的灵魂一意孤行,在温暖到叫人心软的相伴中,坚持要将自己臆想成一个对小尼禄而言特殊的人,甚至一厢情愿去同小尼禄的命运抗争,却只能徒然落败。

  事实是,他从未从童年那场灰暗的雨中逃离。

  叶斯廷驾驶着探索舰四处流浪,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小尼禄,并因此结交了一部分贵族势力。

  但结交再多人脉,他也习惯独来独往,并始终没有跟他人建立进一步关系。

  熟悉的无意义感在将他一点点吞噬,群星和陨石从星舰周围飞速掠过,他时常会感到就连这艘星舰本身,似乎也从未在这个宇宙存在过。

  他决心将经历过的一切都深深埋藏,再也不向任何人提起。

  只持续着他无人知晓的生命,等待着有一天,某个黑洞的引力将这艘星舰拖拽而去,让他彻底消失在属于他的黑暗中。

  然而。

  离开帝国的第10年,他却在银河系外一个极其遥远的宙域,获得了尼禄奇袭叛党、加冕为王的消息。

  苦难彻底改变了那个吃着手哭唧唧的小皇子。

  出现在画面中的银发帝王,眼神冷戾,盛气凌人。

  秾艳的眉眼还带有一点稚气,然而眉宇间那股不容逼视的寒意,却让所有人对他敬而远之。

  叶斯廷一个人坐在光屏前。

  他几乎瞠目结舌。

  一段不长的加冕录像,他却把它录制下来,颠来倒去地看,试图从那副已经长开的绝艳容貌中,寻觅曾经挨着他的脖子,哼哼唧唧说要听睡前故事的孩童影子。

  尼禄……他还活着。

  太好了。

  太好了。

  叶斯廷的探索艇上,除了他就只有机器人,连喜悦都无法与人分享。

  他只好暗自攥拳,在空荡荡的舰桥上无声欢呼。狂喜过后,他的胸腔里又隐隐泛出痛意。

  ……要经历多少颠沛流离,尼禄才会从当年那个软乎乎的糯团子,成长为今天这副强悍模样?

  如果当年他再谨慎一点,计划得再周全一点,把尼禄保护得再好一点……

  叶斯廷驾驶舰艇朝帝国方向疾速前进,一路上都轻轻哼唱着快活的歌谣。但在即将进入帝国哨岗范围时,他却突然拉停了引擎。

  ……他算尼禄的什么人?

  他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再回来与尼禄相见?

  得知尼禄活着的狂喜,还在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可是一种熟悉的、空茫茫的迷惘,却在他心底深处卷土重来。

  他缓慢地抬起手,修改星图路线,让探索舰泊入德尔斐星系。

  尼禄第一次举办圣殿祭典时,叶斯廷就戴着兜帽,在巡游舰下方的人群中安静仰望他。

  无数鲜花与呼喊掷向甲板上的圣子,然而叶斯廷只望着甲板上盛装华服的少年帝王,在人群的推搡中,缓慢跟随巡游舰前进。

  没有人明白,他正在注视着的,是整个宇宙,只有他一人知晓的过去。

  身为替身的往事,早已被战争的尘烟和淋漓的血火埋葬,而他像一个始终没有进入对方视野的幽魂,固执地抱守着并不属于他的记忆,去看望那个曾给予他温情的孩子。

  等祭典结束,皇帝回都,他便孤独地返回自己的小旅馆,并被达迦草的戒断反应折磨得死去活来。

  已经足够了。

  就这样远远看着他,其实就很好了。

  叶斯廷静静关注着尼禄的一切。

  尼禄比他想象中成长得太多、且太快了。

  他看着对方搜集名将,解决贵族,发展军事,建设领星,每一步都完美得超出他的预料。

  他能给予的帮助,现在也只有提供阿西莫夫项圈的破解方案而已。

  使用达迦草压制项圈的时间,其实也就只有政变后那两年,但野生达迦草的后遗症却愈演愈烈,逐渐开始侵入他的精神海深处。

  他查阅过很多文献,但凡敢沾染野生达迦草的人,众神能给予的最大宽限,最迟也不会超过十五年。

  从他第一次摄入达迦草到现在已有十年,偶尔深夜时想起这点,叶斯廷只会觉出一种荒诞的好笑来。

  真是短暂的、可有可无的一生。

  他决意直到自己消亡前,都不会再主动出现在尼禄面前。

  埃利诺的DNA密钥,也早在多年前就被他从手臂内取出,封锁在探索舰的最深处。

  直到那一天。

  “……该死!皇帝陛下在德尔斐遇袭!”

  “这群见风使舵的狗贵族!陛下甚至还生死不明,他们就已经藏不住豺狼野心!”

  “一旦帝国完全分裂,变成数百个独立的自治联邦……以我们和陛下的兵力总和,不足以应对这么多自治星系……”

  南境贵族在议事厅里争吵不休,如热锅上发疯的蚂蚁。

  而在他们眼中,那个神秘睿智、性情却相当疏离的白发青年,却将一张脸完全隐藏在宽大的兜帽下,看不清表情。

  “……”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咬紧了牙关。

  “……”

  不要再回头了。叶斯廷。你付出过代价的。

  “……”

  “……阁下,您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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