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一双精致的皮靴, 立定在他面前。

  皮靴是用上好的麋鹿皮制成的,油光锃亮。

  上面纹着繁复异常的花纹。

  是一朵蔷薇,向4个方向伸展出边缘锋利的叶片。

  “你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不是吗?”

  他从那双精致的皮靴上,缓慢抬起眼睛。

  银发的皇子逆着阳光, 因此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 看得不是很清楚。

  但是叶斯廷可以看见他上扬的唇角,以及单片眼镜发出的冷芒。

  ……是的, 一开始只是交易罢了。

  ……

  离开皇家医学院已有数个小时。

  尼禄早已拟好调令, 派遣狼骑根据叶斯廷给出的线索, 去彻查瑞修神官名下的那批达迦草。

  在医学院里那次短暂的发病,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影响。

  银发皇帝只是回到书房, 持续处理公务到深夜。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趴倒在书桌上。

  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了。

  “陛下,当心着凉。”

  白狼骑立刻俯身,给尼禄披了一件外袍。

  他没有问起任何关于今天的事, 哪怕尼禄当时濒临失控般, 喊出了埃利诺的名字。

  骑士只是单膝跪在他身边,把尼禄垂在椅子下方的手握进手里, 用狼头头盔的吻部轻轻触碰。

  “我给您调制好了蜂蜜牛奶。”

  他的声音很轻, 轻得像在唇间亲吻一朵易碎的花。

  “温度刚刚好,不会烫到您的。”

  “……不喝了。”

  尼禄把脸埋在臂弯里, 没有抬起来。

  “传召还在调查叶斯廷的狼骑。我要看他们迄今为止所有调查报告,整理过和未整理的都要。”

  自上回尼禄对狼骑们下令, 无需在意情报是否涉及皇室人员后, 狼骑每天发来的调查报告中, 埃利诺·卡厄西斯这个名字, 出现的频率便越来越高。

  他反复听这个名字的发音语调。一遍遍听。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的多了, 尼禄竟偶尔会对这个名字产生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皇长女殿下是帝国第一王储,超过可驾驶机甲的最低年龄,她便开始跟随卡拉古先帝御驾亲征。与此同时,二殿下开始学习管理军营,以及与领星贵族的交际事务。”

  狼骑向他汇报。

  “虽然当时二殿下的年龄很小,但很显然,二殿下早已学会如何镇压哗变和叛逃的士兵。至今在帝国边境驻守的老兵,仍会谈起二殿下惯用的十一抽杀律。“

  尼禄知道十一抽杀律是什么。

  他闭上眼,想象那个抱着幼弟念书的银发少年,把弟弟哄睡着后,便合上书本,推门走向鲜血淋漓的刑场。

  “……二皇子殿下,我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评述……因为在我看来,他的性情实在捉摸不定。”

  5岁那年,尼禄在圣殿祭典上发烧,被临时送回王都。父皇来看望他,并与加涅大学士谈起最适合蔷薇王座的人选。

  在当时,加涅大学士是这样评价二皇子的。

  “二殿下能谋善断,智勇兼备,在五位皇储中,各方面素质其实最强。但有时……我又会觉得他过于狠决。如果二殿下成为帝国君主,或许……对帝国平民未必会是好事……”

  ”陛下,“下一名狼骑继续汇报,”您曾授意我们去寻找侍奉过二殿下的狼骑。我们在收集情报的过程中,找到过一些当年在太阳宫任职,并成功躲避鲁铂特的清洗的宫廷侍官。

  “但很遗憾的是,所有知情人的口供都是一致的。当年太阳宫政变,二殿下和他的狼骑们,全部都……留在了王都。”

  “不过,在这些宫廷侍官口中,我们也获得了一些细枝末节处的情报。譬如二殿下的一些起居习惯,处置宫人的方式,以及二殿下时常受到的头痛困扰等等……“

  尼禄原本坐在天鹅绒座椅上,指尖慢慢按揉着太阳穴,闭目凝神地听。

  听到最后一句时,他蓦地睁开眼睛,红眸深处是一片幽暗。

  “……你说什么?”

  “陛下……?”

  被问话的狼骑,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句,“您想进一步了解当年太阳宫政变时,二殿下的狼骑们在何处值勤吗?”

  ”不。“尼禄缓慢说,”我想知道,二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目击到频繁头痛的?”

  负责汇报的狼骑停顿了一小会儿。

  应该是在海量的调查报告中,拼命翻找这一小块细节。

  很显然,不知道皇室疯症这回事的狼骑们,并不知道头痛意味着什么,因此没把这种小毛病当作重点调查对象。

  他们在所有口供中,搜寻头痛这个名词出现的时机,并且通过多方比对,最终确定了一个时间点。

  “侍官们的口供最早提及二殿下有头痛的毛病,是在殿下12岁时。不知为何,二殿下身边的宫人调动率很高,或许还有更早的记录,但我们已经不能追溯。”

  12岁。

  尼禄与最年长的皇长姐相差10岁,二哥相差9岁。

  如果有更往前的时间记录……那甚至可能会是他出生后不久的事情。

  他脑中那副错综庞杂的拼图,突兀地安上了一块色调全然不协调的碎片。

  但是这块碎片的边缘,却与整幅拼图严丝合缝,完全挑不出纰漏。

  他最初只是感到指尖发凉。

  但很快,这种发冷的感觉迅速从双手蔓延至全身,以至于他哪怕披着厚实的外袍,都不由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小殿下,您怎么在发抖?”

  白狼骑敏锐地注意到小皇帝的异状。

  他赶忙去把全息壁炉的温度调高,紧紧搂住尼禄单薄的双肩,试图用宽厚的手掌给他一点温暖。

  从背后看去,尼禄的身体被裹在宽大的外袍里,露出一个相较于外袍,过于小的银发脑袋,看上去像只脆弱的幼猫。

  面对帝国,银发皇帝总是强悍无畏,就像一只生来就该保护领地的雄狮。

  但是面对自己的家族时,他会比平时流露出更多的迷茫和动摇,让骑士很想像过去一样,将他紧紧抱在自己怀中,安抚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停止哭泣的逃亡幼童。

  但是嗅闻到尼禄身上蛊惑般的蔷薇香气时,骑士还是咬着牙,硬生生止住这股冲动。

  “最后一件事。”

  良久,尼禄终于张口。

  他的齿根在不自觉地发颤,“我要看……达迦草与阿西莫夫项圈的全部研究报告。”

  ……

  “——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叶斯廷缓慢地抬起头。

  他的视线,从那双精致皮靴,一路上移到那张银发绿眸的脸。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种久远的往事了。

  以至于连那张轮廓稚嫩、眼神却像极一名心思深沉的成年人的脸,他都有些难以回忆清楚。

  “一个身份有污点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狼骑的。”

  9岁的埃利诺·卡厄西斯站在他面前。

  他背着手,唇角勾勾,说出的话却有一种刀锋般的冰冷。

  “再高的精神力天赋,你都不可能通过狼骑的忠诚度测试。一个叛徒的儿子,最终也会毫不犹豫背叛皇室。“

  9岁的叶斯廷坐在角落里。

  他两手环着膝盖,仰望对方的眼神有些茫然。

  叶斯廷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

  那头耀眼的银发,就已经向这个帝国的所有人,昭示出他的高贵身份。

  而向来生活在漂泊商船上的叶斯廷,能一眼认出这是帝国的二皇子殿下,还因为就在一年前,这个人当着他的面,让自己的白狼射杀了他生物意义上的父亲。

  “……”

  帝国的皇长女殿下——叶卡·卡厄西斯,当时愣怔了一下,随即不敢置信般回过头,“埃利诺,反叛贵族必须移交帝国审判庭审理,你无权直接处置他!”

  “他刚刚侮辱了母后,皇姐。如果你没注意到的话,我可以再重复一遍——他叫我们’婊子养的白毛怪物‘。”

  埃利诺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白狼,示意他做得不错,然后从对方手中抽走了爆能枪。

  “同时,我讨厌他的眼睛颜色。“

  一个孩童拿着相较他的手过大的枪,将地上尸体的眼窝砰砰打烂的场景,可谓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被士兵驱赶到墙根蹲下的叛军,包括负责监管叛军的士兵,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

  银发绿眸的皇子收起枪。

  回过头,恰好跟角落里黑发绿眼的叶斯廷对上视线。

  他微微眯眼,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丝戾意。

  但很快,男孩就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再度勾起。

  “好了。让难民营的官员来接手吧。”

  叶斯廷和他的母亲被安置在帝国边境的难民营。

  一年后,卡拉古先帝的白狼例行为皇室征募狼骑,叶斯廷因被检测出具备A+级精神力,被正式发送狼骑军团的邀请函。

  “谁?谁要去当狼骑了??是那个谁,那个伊莲娜家的哑巴——”

  “唉,就是那个哑巴杂种呀!不知道撞了什么狗屎运,被陛下的白狼骑大人看中了!“

  “嘘!可不敢再叫人家哑巴杂种了!当心未来的狼骑大人拿枪突突你!”

  叶斯廷走过满地脏污的难民营。

  他刚刚从难民营的机械修理处回来。作为一个不爱说话,却在技术领域展示出超高智力天赋的童工,他的食物份例被年长的熟练工理所当然地克扣,于是今天带回家的只有半天的量。

  在靠近母亲的帐篷时,他听见里面传出的娇声软语,便习以为常地在门口等候。

  不多时,难民营的贵族长官从里面走出。

  他满意地提了提裤腰带。看见叶斯廷,男人顿时露出如鲠在喉的表情,快步离开。

  叶斯廷走进帐篷,给母亲看智脑中的狼骑邀请函。

  母亲从床上坐起,视线径直穿过他,坐到镜前梳理长发,犹如帐篷里只有她一人存在。

  叶斯廷依旧感到习以为常。

  他把邀请函发到母亲的个人智脑,便背着食物袋,走到帐篷唯一的桌子,将食物一一摆上桌面。

  母亲原本出身帝国老牌贵族,因为家道中落,渐渐与家族成员失散。

  万幸的是,母亲是个beta,不会像Omega一样遭人肆意欺辱;

  但不幸的是,帝国当时平叛战役正打得如火如荼,一个家财散尽的贵族小姐,基本很难靠自己独立生存。

  母亲在帝国辗转流浪,通过依附一个又一个星舰船长或领星贵族生存。

  她疯狂寻找一切可以重新嫁入贵族集团的机会,最终成功攀上一名大贵族子嗣,并生下叶斯廷,准备以此逼迫对方结婚。

  然而,即便她是忠实的众神信徒,她的夙愿也未能实现。

  大贵族子嗣与另一个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并命人将她逐出帝国边境,严防死守,不准她再踏入帝国一步。

  叶斯廷作为捆绑婚姻的道具出生,最终却成了人人不齿的私生子。

  他作为棋子的作用,无疑是失败透顶的。

  因此,他从来不怀疑母亲想要杀掉他。

  事实上,要不是因为母亲是信徒,仍然畏惧众神惩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掐死他。

  为了能在那些频繁的“意外”事故后,将叶斯廷草草掩埋,她甚至没有给叶斯廷起名字。

  比如,她会“不小心”把他反锁在星舰的气密室,或者将他遗忘在可以把人捣成肉泥的动力锤下,甚至委托别人,将他出售给边境的星盗。

  拜她所赐,叶斯廷从小练就一身逃生本领,并强迫自己完全背忆所有星舰型号的构成图。

  更可笑的是,因为过于体弱枯瘦,连贩卖幼童的星盗都不愿意接收。

  并告诉他的母亲,被养成这样的孩子,只会是砸在他们手里的赔钱货。

  犹记得那天母亲一句话都不说,兀自掉头就走。而他则像只无处可去的雏鸟,一路蹒跚跟在她身后。

  及至回到住处,母亲偶然一回头,发现身后骨瘦如柴的跟屁虫,不知何时在路上捡了个简陋的小丑头套,并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当时他的年龄太小,小到连私生子是什么都不明白,自然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想要摆脱他。

  年幼的叶斯廷认为,或许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屡屡惹得母亲发怒。

  于是路上看见有被遗弃的小丑头套,想到街头艺人戴着它逗乐的样子,便将它戴在自己头上,希望能让母亲开心。

  头套相较他的身子太大了。显出一种头重脚轻的滑稽感。

  他就这样顶着完全不匹配的脑袋,站在灰蒙蒙的雨中,讨好又局促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并不知自己一身褴褛破衣,已被尽数湿透。

  时至今日,叶斯廷每每回想起,都会对这一幕深恶痛绝。

  ……只是太可悲了。

  可悲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母亲也似乎被他的可悲震撼,爆发出有史以来最响亮的笑声。

  她原本是出身富贵的贵族后裔,平时言行举止都优雅端庄,可那天却笑到直不起腰,甚至笑到在脏污的泥地中打滚。

  最后她爬起来,冷冷说:

  “对了。你就该戴着这玩意活下去。”

  直到被她带上父亲的舰船,叶斯廷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的容貌有父亲的影子,就连绿眸的颜色都如出一致,而微弯的狐狸眼和艺术品般的脸部轮廓,则基本遗传自母亲。

  母亲为了接近父亲,甚至不惜成为星舰内等级最低的女佣。

  而长相一看就是他们结合物的叶斯廷,则被她勒令戴上可以改变容貌的全息面具。

  同时,母亲对所有人谎称,他是星盗遗留在居民区的杂种,自己被他纠缠,才不得不收养了他。

  叶斯廷戴上全息面具,就像再一次把自己杀死。

  他依旧没有名字。

  人们称呼他时,总带着跟母亲绑定的前缀,比如“伊莲娜带着的那个杂种”或者“伊莲娜家的那个哑巴”,最友善的一个外号,则来自星舰的老厨师,是“那个天才小子”。

  他穿行在人满为患的星舰中,仍像戴着那个硕大的小丑头套,行走在灰蒙蒙的雨里。

  他时常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并未降临在这个世界,也从未在这个宇宙真正存在过。

  一切喧嚣的人事和情感,都像空气般穿过他的身体,只余留一些神经递质触发的感官体验。

  这种空洞的无意义感,甚至从他未谙世事时就开始伴随他,像一个随时会吞噬他的黑洞。

  他甚至会反思当初从气密室或动力锤下逃生的意义。

  或许像他这样的存在,就算是变作一滩肉泥消失,也会比现在更容易让人记住。

  母亲没有料到,她千方百计混上的公爵之子的星舰,实际是一艘逃亡船。

  卡厄西斯先帝发动的平叛战役已到了大后期,呈现颓势的反叛贵族纷纷外逃。

  而这艘星舰,还没等跃迁到帝国的掌控范围外,就已被狼骑团团包围。

  帝国二皇子下令当众射杀他父亲的那一刻,身边的母亲像被突然抽走了骨头,直接瘫坐在墙角,再也发不出声音。

  而叶斯廷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任何波澜。

  他调整了一下有些失灵的全息面具,正准备从这场闹剧离开,却不经意对上人群中,那位银发二皇子的目光。

  一年后,他和母亲被狼骑专用的运输舰接进王都。

  他心知是母亲回应了那封邀请函。

  为了洗清他反叛贵族私生子的身份,母亲绞尽脑汁伪造身份证明,杜撰他是自己与一个清白的农夫的孩子。

  她此刻又不是一年前失魂魂魄的模样了,一边往唇瓣上涂抹唇脂,一边暗自高兴地对镜自语:

  “听说皇宫的侍官只选beta。或许殿下们身边,还缺个能教会他们行房的beta侍官哩。”

  叶斯廷当时刚满9岁,却已经能从听来的关于帝国狼骑的传言中,判断出这一招必然不能瞒过狼骑的审查。

  可事态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但顺畅无阻地进入了王都,还被安置在王都星系的狼骑培育基地,与许多一同被征募的孩童一起接受训练。

  而他的母亲,则没能实现成为皇子皇女们侍官的心愿。她作为家属,被安置在王都星系外的一处宜居行星。

  “的确是出类拔萃的精神力等级。”

  狼骑教官反复确认精神力检测仪器。

  虽然他还戴着狼头头盔,但仍然掩饰不住语气中透出的惊讶。

  “这孩子会有可能成为小殿下的白狼骑吗?”

  “看精神力很有可能。但或许身体素质方面,还需要多加强才行。”

  叶斯廷站在众多教官面前,仍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像个发育不良的豆丁。

  但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的认可。

  “……我吗?”

  他将麻木的绿眼睛抬起,指着自己。

  “是的。但你必须再加把劲才可以。”

  根据帝国狼骑严苛的选拔标准,以及每年固定的人数限制,狼骑征募原本轮不到他这样的非主动报名者。

  但在进入这个狼骑训练基地后,叶斯廷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原来就在今年,帝国的五皇子殿下出生了,于是陛下的白狼将狼骑征募范围扩大,为小皇子殿下预备属于他的狼骑军团。

  同时,在小皇子殿下5岁时,他会在结束基础训练的少年狼骑中,挑选属于自己的白狼。

  因此,打从叶斯廷进入狼骑基地,他看见的所有同批次面孔,都溢满激动之情。

  仿佛下一秒,小皇子手中的剑就会敲击在自己肩膀上,让他们成为常伴殿下左右的忠勇白狼。

  在这样的热烈气氛里,叶斯廷虽然面上没有显露,但也逐渐受到影响。

  成为皇子的白狼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与另一个人直接建立牢不可破的羁绊,纵然生死也不会分开。

  而他当时还是过于年幼。

  还会像戴着小丑头套试图讨好母亲一样,对这个世界抱有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

  在他无人知晓的生命中,只要能有这样一个人,会真心实意地记得他,会为了他的死而哀悼——

  只要有这样一个人,他就会感到欣喜若狂。

  帝国五皇子会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应该还是一个小婴儿呢。

  会是个捣蛋鬼吗?还是天使孩子呢?

  在冷硬的过往对比下,唯有幻想于他是柔软的。

  狼骑候选人们拥有最专业的营养师,以及帝国最杰出的医官,在他们的大力调理下,和叶斯廷的加倍努力中,他的体质总算得到了改善,枯瘦的身板也变得匀称起来。

  至今回想起来,他仍觉得那段为了成为白狼而努力的短暂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幸福和满足的时候。

  然而幸福稍纵即逝。

  除去训练时间以外,狼骑基地里的教官对这些孩子的态度都很和善。

  再也没有人称呼叶斯廷为“伊莲娜家的杂种”,而是使用母亲伪造的身份ID上的假名称呼他——他如今已不大能想起那是一个什么名字了,或许是约克,也可能是约夏。

  但他心知这个名字不属于他。

  每当教官或心理医生、或同寝室友用这个名字呼唤他时,他就会心中一冷,迅速从成为白狼的幻想中惊醒过来。

  因为叶斯廷清楚地知道,狼骑军团绝不会被这样拙劣的伎俩蒙骗。

  ……他之所以能一直留在这里,必定有人故意为之。

  果然。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随时可以把你打回深渊。”

  银发绿眸的皇子微微勾着唇,一双狐狸眼在阴影中闪着冷光,“作为流淌着叛党血脉的私生子,你应该很清楚伪造身份欺瞒皇室的下场是什么。”

  “而你依旧让我出现在这里。”叶斯廷冷静开口,他只是沉默寡言,但并非不会讲话,“说明我身上,有值得被你利用的地方。”

  埃利诺脸上的笑意更深,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银毛狐狸。

  “是的。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你会赐死我吗?”

  “唔,或许吧。不过说实话,我不愿意对你赶尽杀绝。或许只是流放你和你的母亲吧。”

  埃利诺呼出一口气,仍笑眯眯的。

  “这样如何?少则一两年,最多三四年。等我认为不再需要你,你可以从太阳宫带走一艘新型星舰和大笔财富,然后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是绝不可能成为狼骑的。但我提供给你的机会,能给你财富和自由,还能让你提前进入太阳宫。还不好么?”

  他听见自己那个幼稚的幻想,轰然破碎的声音。

  这一耳光来得太狠太重,导致他在往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盲目相信那些看起来美妙的梦境。

  “……好。”

  而他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一开始的确只是交易。

  埃利诺最开始的要求,也不能算得太过分——除去流放的部分以外。

  即便是埃利诺,还是会在年幼时 ,保留与年龄相近的顽劣和幼稚。

  原来他只是想要一个能在他出宫游历时,代替他在皇家学院露面的替身。

  叶斯廷后来才知道,卡拉古先帝对第一王储和第二王储的培养方式大相径庭。

  作为第一王储的皇长女叶卡·卡厄西斯,常年生活在太阳宫以外,跟随父王巡视各个帝国领星;

  而作为第二王储的埃利诺·卡厄西斯,则被要求留在太阳宫以内,一边照顾自己的母后和弟弟妹妹,一边学习在他看来,只有辅佐角色才应该学习的文学、数学、政史等等与统治者身份不相匹配的课程。

  “除了比你晚出生一年,你认为我还有哪里比不上你?”

  叶斯廷也曾见埃利诺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朝返回太阳宫的叶卡诘问。

  不过那已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叶卡原本正带着自己的白狼走向寝宫,听到这句话,径直折返回来,站定埃利诺面前。

  女Alpha青春期发育比男Alpha更早,加上常年锻炼,皇长女殿下几乎比他要高出整整一个头。

  她捏住埃利诺的脸颊,然后强行把他的脸抬起。

  她低沉道:“抱歉。可你实在还差得远呢,弟弟。”

  埃利诺在她手里沉默挣扎,最终,只能无奈泄气道:“……行了吧,姐姐。放开我。”

  冷艳的女战神轻笑一声,肩后的披风拂过埃利诺的靴面,扬长而去。

  叶斯廷再一次戴上全息面具,将黑发染成银白,并开始学习模仿埃利诺的语气声调。

  他表现得出人意料的熟练,甚至连埃利诺觉得吃惊。

  他并没有告诉埃利诺。这是因为早在成为他的替身以前,他就已经有过好几年不得不戴着面具求生的经历。

  越是深入宫廷,叶斯廷越能明白当初埃利诺看到他时的惊喜。

  因为全息面具虽然可以改变五官,但如果脸型和眼鼻轮廓差异太大,便很容易被朝夕相处的人看出破绽。

  一个脸部轮廓和眼睛与他神似,同时具备狼骑级别的精神力,拥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天赋,甚至连出生月份都完全相同的人,确实是在帝国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替代品。

  在叶斯廷离开狼骑基地的那天,恰好遇上搭载着又一批狼骑初选者的穿梭艇,泊入基地港口。

  他侧过身子,避在角落,让那群兴高采烈的孩子冲下穿梭艇。

  狼骑基地的教官们例行过来迎接,防止这群精力过于旺盛的小豆丁翻下舰桥。

  而当教官询问这批新的入选者,他们为何选择参加征募时,有人说是为了给爸妈争光,有人说是为了穿帅气的狼骑盔甲。

  令叶斯廷印象深刻的是,一个长着麦子似的金发,手里还抱着一盆鸡蛋的蓝眼睛小孩,超大声地认真回答:“为了成为五皇子殿下的白狼骑!”

  他周围的小孩纷纷喷笑出声,就连狼骑教官也忍俊不禁。

  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是愣怔的——为对方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热烈真挚地表达出自己此生无望的幻想。

  金发小孩这才意识到,他的心愿其实更适合埋藏在心底,而不是大庭广众下喊出来,脸蛋不由涨得通红。

  尤其是跟他同舰的孩子,还很好玩似的戳着他的红脸蛋,又闹又笑:

  “你以为白狼骑是谁嗓门大就能当的呀!你打架很厉害吗?”

  “不、不是的……”

  “他怎么还抱着一盆鸡蛋?笑死了!”

  “这个……这个是天琴星系的特产,很好吃的。我叔叔说,带来给殿下们也尝尝。”

  “哈哈!你以为殿下们什么都吃?我听说他们要吃东西,都要经过皇宫好多工序检验呢!”

  “啊!”金发小孩顿时傻眼,“我、我不知道这些……”

  最后还是狼骑教官制止笑闹,并亲自接收了那盆鲜鸡蛋。

  叶斯廷回过头时,看见一艘不引人注目的穿梭艇,正缓缓停入港口。

  他便从墙边缓慢站直身体,与那群奔向基地的孩子们擦肩而过。

  在他成为替身皇子的第一年,一切都算顺利。

  埃利诺的文史成绩本来在皇家学院不算突出,这让叶斯廷有了很好的缓冲时机。

  太阳宫的每一座宫殿里,都存在着大量的密室和密道。

  而他被安置在埃利诺书房书架后方的密室里,轮到埃利诺不想上的课时,他就戴上面具,从书架后方走出,跟埃利诺交换身份。

  而埃利诺则会沿着密室后方的密道,带着同样乔装打扮的白狼,偷偷溜到训练基地开机甲去。

  等到二皇子殿下尽兴而归,他们重新在密室中换回身份,叶斯廷在密室中完成当天的作业,埃利诺则走出寝宫,去照顾他的弟弟妹妹们和母后。

  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只有一个人乐在其中,那就是埃利诺。

  当他发现足足数个月,都没有人能发现他与叶斯廷交换身份的事时,便开始大胆地带着自己的白狼出宫,一路追着皇长女和卡拉古先帝的足迹游历。

  叶斯廷则按照他的要求,尽可能减少与皇室成员的接触,只专注完成在皇家学院内的扮演。

  二皇子的狼骑们是他的监视者,他毫不怀疑自己与任何人交谈的任何话,都会变成文字记录,传输到二皇子本人的智脑中。

  倘若他表现出任何危及皇室成员的举动,他就会被暗处射来的光束击碎头颅。

  “二殿下,皇后殿下邀您前往寝宫用餐。”

  叶斯廷不得不放下光子笔,推开桌椅起身。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

  埃利诺不在王都,而他则必须代替参与皇室成员的内部聚会。

  万幸的是,当时除了皇长女叶卡,所有王储的宫廷生活都很简单,不是在皇家学院挨着教鞭念书,就是在皇家幼儿园享受最后一段无法无天的童年生活,不至于让他接不上话。

  同时,在必须与皇室成员相处时,叶斯廷会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尽量避免说多错多。

  可今天他与皇后的主座之间,却加设了一个粉嫩的高脚餐椅。

  在他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美妙幻想中出现的人,他曾期望能够与其建立羁绊的帝国五皇子殿下,就抱着自己的奶瓶,海豹般歪坐在他身边。

  叶斯廷在难民营和星舰上,见过许许多多同龄的婴幼儿,但却从没见过真正有人能长成油画里,那些在众神怀中安睡的天使的模样。

  小皇子叭叭地吃着奶瓶,头上顶着一绺银白的头毛,大眼睛巴巴回看他的模样,始终透着一股清澈的睿智感。

  ……比他想象中的形象,实在可爱太多了。

  就算对方拥有一个在他看来过于冷酷的兄长,他也不由微微侧眸,看了好一会儿。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当年四岁,见母后还没来,不由玩心大发。

  他捡起面前盘子里的葡萄干,托在手心里,瞄着小尼禄的奶瓶一枚枚弹出去。

  小尼禄的奶瓶被弹得咚咚响,嘟起的脸蛋也挨了好几枚,圆溜溜的大眼睛都被打得变成了大于号和小于号。

  三皇女正在餐桌上赶作业,见状用作业本狂揍四弟后脑勺,但显然没取得什么效果。

  而叶斯廷坐在原处。

  他没有接到埃利诺的指令,因此不能轻举妄动。

  可奇妙的是,他身边那只还没学会讲话的小海豹,却一直在哀哀地盯着他看,两只红眼睛就像要溢出一汪水来。

  小尼禄无助地躲闪一会儿,突然“噗呕”一声,吐了自己一身的奶。

  “……好了。别闹了。”

  叶斯廷突然站起身,伸手挡掉几枚飞在空中的葡萄干。

  他起身的动作,不光把餐桌对面的三皇女和四皇子吓了一跳,还让原本立在他身后的狼骑,猛地握住了枪把。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抽下餐帕,挽起衣袖,俯身替小尼禄吸干婴儿服上的奶渍。

  在做这一切时,他甚至没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只是对突兀的起身动作的补充,或许是对曾经那个天真幻想的告别。

  “……对不起。”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语气惴惴,把桌上散乱的葡萄干捡回盘子里。

  可小尼禄吐完了奶,却没有哭。

  他睁着亮晶晶的红眼睛看叶斯廷,两只短手抱住叶斯廷的手臂,再用两条短腿蹬着玩,活像只翻肚皮的猫咪。

  皇后殿下恰好在此时进来。

  她看了看叶斯廷,便回头轻声命令女官,把小尼禄抱去擦干换衣服。

  “埃利诺。”

  晚宴结束后,她只单独叫住了叶斯廷。

  病弱的Omega君后望住他,细眉微微蹙着,似乎很想要问点什么。

  但到了最后,所有到嘴边的话,都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她的视线从叶斯廷身上移开,转向守立在叶斯廷身后的狼骑,“请转告他,如果只是在跟朋友玩闹,就没关系。但不可以做会伤害别人的事情。”

  在第一年,叶斯廷扮演埃利诺的频率很低。

  绝大多数时候,叶斯廷会独自呆在书架后的密室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

  他会看很多书,从文学到科技。

  所幸这方面埃利诺不会限制他,姑且算是交易的附加赠品。

  书让他从无人知晓的空洞感中短暂抽离,成为另一个被期待的、饱满的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度过一生。

  但当一个故事结束,重新回到寂静的昏暗密室中时,他就会被更加强烈的虚无吞没。

  难以言明从出生起就从未被期待这件事,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

  他时常感到自己在空气中行走,每一步踏下去,不是踩在土地上,而是屡屡踏空。

  甚至很多时候,他觉得就在这间密室里,静悄悄死去也无何不可。

  但那一丝可悲的不甘,却始终如悬丝细线,将他勒止在深渊边缘。

  “‘……我的一生,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有一天当我在黑洞中消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归宿——消失在深深的、旋涡般的阴影中……’——《流浪者号》”

  加涅大学士在课上评析名作。他注意到前排的二皇子殿下似乎在走神,就用教鞭啪啪地敲了两下他的手背:

  “殿下,请您集中精神!就算上次您的成绩刷新了皇家学院的记录,但也不能就此松懈!”

  “抱歉。”叶斯廷回过神,温和地笑了笑,“作者使用的文学范式相当完美,我在想如何化为己用。”

  然后,他突兀地得知了母亲的死讯。

  “几个月前的事了。怎么现在才问起?”

  埃利诺在审阅狼骑的监视报告。他明显有些不适,一直在用指尖抵着额角,因此被打断时,多少感到不悦。

  但良好的皇室涵养,还是让埃利诺扬起礼节性的微笑,“事先声明,我给了她比狼骑家属更高的规格待遇。但她是自己投河自杀的。与她同住的女佣说,她似乎一直有严重的情绪障碍。”

  叶斯廷看着他,最后说:“……几个月前?”

  “家属保障中心把讣告发到狼骑基地去了,而你在狼骑基地的记录是因体训不过关,被淘汰返乡,所以又辗转发了好多地方。”

  埃利诺终于把报告看完,抬头看见叶斯廷的表情,不可思议般眯起绿眸,“你是认真的吗?我以为她不是一直在虐待你来着?换做是我,当她成功把我带上生父的星舰时,我就会立刻把她毒死,然后靠自己打入生父的家族。”

  说罢,他又轻嗤一声,冷冷道:“无非又是所谓的抑郁症之类的。在我看来,唯有过分软弱的人,才会被精神疾病缠身。这种人即使侥幸没有病痛,存活下来的唯一价值,也只有成为强者的食物罢了。”

  叶斯廷突然说:“我能去出席她的葬礼吗?”

  “当然不能。”埃利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葬礼早在几个月前就办完了,你倒是可以去看看她的墓碑。而且最近我要离开一趟太阳宫——尼禄的生日快到了,我想给他挑一件别致点的礼物。”

  叶斯廷站在太阳宫的内湖旁,这里是从皇家学院回寝宫的必经之路。

  他俯视灰冷的湖面,水面上倒映的是另一个人的脸。

  母亲的死讯很突然,但没有让他感到剧烈的悲痛,而是一种冰冷的、坠入黑洞中的麻木。

  他生来就是无人期待的尘埃,注定会在悄无声息中消亡,但他却依然在执拗地、固执地想要等到一段属于他的羁绊,甚至最奢侈的——他真的想知道被喜爱会是什么感觉。

  但如今在这个宇宙中,跟他存在亲缘纽带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其中包括那个唯一见证过他诞生和存在的人。

  母亲死得如此随意,如同一件轻飘飘的废弃品,简直就像是他未来命运的一种预示。

  他望着湖水里的脸,突然不太明白自己那点可悲的挣扎究竟为了什么,陪埃利诺玩这个无聊游戏的目的又为了什么。

  叶斯廷缓慢往前走了半步,靴尖已经触碰到湖水边缘。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轱辘辘”声。

  推着学步车的小尼禄,远远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他,两条短腿顿时倒腾得像风火轮,朝他冲刺过来。

  叶斯廷还记得埃利诺对他的警告,非必要不允许接触皇室成员,便从湖边退回,掉头就走。

  “啊……啊……”

  小尼禄见他要走,不由更加急切,开始在学步车里蹬地前进,让学步车往前嗖嗖滑行。

  叶斯廷脚下速度更快,很快就从湖边小径离开。

  但他并没想到,帝国五皇子对他的兴趣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大。

  第二天从皇家学院回宫,他一时不察,被一辆斜刺里冲出来的学步车撞了个趔趄。

  “哥……哥哥……”

  小尼禄今天不是空手来的。

  他的两只小手还抱着一个大红苹果,期期艾艾地举过头顶,红眼睛在苹果下面偷看叶斯廷。

  “……二殿下,”小尼禄身后的中年狼骑们没能忍住,出声提醒,“小殿下似乎想把这个送给您。”

  叶斯廷没有接。

  他只是偏过头,冷眼看向自己身边的狼骑,仿佛在问询他们自己能不能接。

  最终,埃利诺的狼骑单膝跪下,轻轻接过了小尼禄手中的苹果。

  狼骑:“非常感谢您,小殿下。”

  叶斯廷对小尼禄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他清醒地知道,五皇子的亲近源于他戴着埃利诺的面具,实际与他本人无关,他也并不想冒领不属于他的东西。

  卡厄西斯家族的教育极其严苛,四皇子和三皇女都已早早进入皇家学院,日常时间都被作业填满,只有小皇子还跟皇后住在一起。

  而他最近在皇家学院听说,皇后殿下再度感染肺疾,由于担心传染给小尼禄,不得不让母子分开隔离。

  他猜想五皇子只是因为太过寂寞,所以才会天天守在自己回宫路上碰瓷。等他找到了别的什么有趣玩意,自然就会降低对他的兴趣。

  但他完全低估了尼禄的犟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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